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艳阳天 第2页

作者:亦舒

从心暗暗心惊,这是肺病吗?好象不似。

从心把她放在藤椅上,端到门前,让她晒太阳,顺手在天井撒一把米,好让麻雀来啄食。

燕阳静静看着小鸟跳跃,嘴角似笑非笑。照说,病得那么厉害,应该痛苦才是,但是从心看出她的心境异常平和。

像是在说:回到家来了,一切不用怕,终于到了家了。

她有一只小小录音机,播放不知名的外国音乐,从心只觉乐声如泣如诉,叫人忍不住侧耳聆听。

燕阳看着她笑了。她俩相处得很好。

从心什么都肯做:脏的、重的、琐碎的,来回跑市集找鲜口食物,半夜起来给病人吃药。

燕阳每星期付她一次酬劳,从心迅速替信义婆还清债项。

信义婆讪讪接过钱说:“你瘦了,从心。”

从心答:“也算不停手。”

"难服侍吗?”

"人很好,很客气。”

"听说,她已经垂危。”

"有时精神神还好,话也颇多。”

"难为你了,从心。”

"没有的事,她孑然一人,很可怜;即使没有厚酬,也应该帮她。”

"一个亲人也没有?”

从心摇摇头,"从没收过信,也无人探访。”

"她不是我们这里的人,不知从哪里来。”

从心说:“她从美国纽约来。”

"她告诉你?”

从心点点头。

那天,从心回到燕阳处,看见门外有两个公安在说话。

从心连忙赶上去。

只听得一人礼貌地说:“这位女士,有病懊进医院,国家医疗设施十分先进,一则可获得照顾,二则避免传染。”

门内没有响应。

从心发觉是乡公所的熟人,立刻笑说:“洪大哥、鲁大哥,你们怎么在这里。”

这两人本来可以做从心的叔伯,所以一听大哥两字,立刻舒畅无比,整个人松懈。

"咦!小从心,你在这里做工?”

从心自菜篮取出梨子,恭敬递上,满面笑容:“我在这里帮佣。”

"你东家患哪种传染病?”

从心低声答:“的确有病,却不会传染,是癌症,已在康复中,不希望被骚扰,才回乡休养。”

"原来如此。”

"一定有好事之徒,传得如此不堪。”

"你在她身边有多久?”

"两个多月了。”

从心一张脸红粉绯绯,十分健康,大叔们乐得去忙别的事。

他们走了。

从心推门进屋。她看见燕阳靠在椅子上,目光有点惊疑。

"对不起。"从心扶起她,"我来迟了。”

燕阳恢复镇定,她缓缓吁口气,"全靠你。”

"我乱说话,请原谅。”

"不,你讲得很好,我的病,比癌症可怕得多,不过你说得对,这病并不随便传染。”

燕阳的脸,瘦得已现骷髅之形,看上去有点可怕。那晚,从心替她抹身,发觉她背上冒出一个个拇指大紫血泡,随时会得溃烂。

燕阳乏力地叹息一声,"我末日已近。”

从心心酸,轻轻替她穿好衣裳。

"不久之前,我同你一样,有光洁皮肤,浑圆手臂。”

从心忍不住问:“发生了什么事?”

"我爱错了一个人。"语气中却一点恨意也没有。

"是他把病传给你?”

燕阳抬起头,"你已知道这是什么病?”

从心点点头。

"啊,乡下人也有常识。”

"你放心休养,想吃什么,告诉我。”

"昨天你做的虾仁云吞,好吃极了。”

"那很容易。”

"谢谢你,从心,你是一个小天使。”

燕阳乏力,挽着从心的手松月兑。

手指似皮包骨,关节凸出,像鸡爪。

她模样一日比一日可怕。

从心却与她愈来愈投契。

从来没有一个人与她说那么多心事,回答她那么多问题,而且,身世如此相似。

渐渐燕阳不能进食,呕吐频频,只吃流质。

"燕姐,我送你进医院。”

她摇头,"我愿平静在家中安息。”

"或许-”

"不,生命那样吃苦,我不介意。”

有时,燕阳不住讲英语,从心只能测度她心意,不过,也听熟了那音韵,陪她聊天,是每天主要工作。

"请告诉我,纽约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。"从心说。

燕阳微笑,"一个极尽丑陋罪恶的城市。”

"啊。"从心战栗。

"也是绝对美丽包涵的城市。”

"什么?”

"它的坏比全世界坏,它的好又比全世界好,它是最奇妙的都会。”

从心鼓起勇气问:“同香港一样吗?”

她缓缓摇头,"略不同,将来你自己会体会到。”

"我,"从心笑,"我能去哪里。”

"别小觑自己。”

从心不出声。

"你愿意出去吗?”

从心答:“村里年轻人,只走剩我一人,略有能力的都往外跑,寻求更好生活,打我们祖先起,凡是沿海居民,都冒险飘洋过海。”

燕阳声音很低,"跟我一样。”

"燕姐,把你的遭遇告诉我。”

燕阳抬起头,想一想,像是准备说出来,但是随即又摇摇头,"我的见闻,与一般找出身的穷女并无不同。”

"吃亏吗?"燕阳凄惶的牵牵嘴角。

"可是受尽委屈流血流汗?”

"你都猜对了。"从心打一个冷颤。

"那么,一辈子守着婆婆,不要离开乡村。”

正在这个时候,有人在门外叫:“从心,从心,你在吗?"从心一听,是夏景的声音。

"小朋友找你?你去一会好了。”

在门口,从心一把拉住夏景的手。她打扮得十分别致,染了一角黄发,银红胭脂,穿毛毛大翻领外套,喇叭裤,高底靴。

夏景在从心面前转一个圈,"好不好看?”

从心由衷地说:“难看死了。”

夏景笑:“你这乡下人不识货,"一边把只大纸袋交给她,"送你的围巾帽子。”

"谢谢你。"从心十分欢喜。

"从心,让我带你见识一番,乘车出去,一天来回。”

从心只是笑。

"你婆婆说你在这一家做佣人?”

从心点点头。

"什么脏事都得做,吃的拉的你一手包办,可是这样?"从心沉默。

"走吧,还留在此地干什么,出去一年,我保证你婆婆可以享福。”

从心也是人,一边害怕、一边向往。

忽然,夏景缩缩鼻子,"这是什么味道?”

"是线香。”

"啊,"连见多识广的夏景都说:“这样痴缠的甜香,我从来没闻过。”

"夏景,改天我再同你谈话。"从心说。

"我后天走,跟不跟我,你自己想清楚。”

从心回到屋内,看见燕阳坐在藤榻上,双眼眯得很紧,她以为她睡着了,拿出一块丝被轻轻盖在她身上。

燕阳却微微睁开双眼,轻轻说:“一双小老鼠偷到一点点油吃喜孜孜,夸喇喇。”

啊,她是指夏景吗?

随即她叹口气,又闭上眼睛,像是享受线香带来的宁静。

婆婆见到从心,点过一叠钞票,小心收妥,才说:“那小舞女又来诱你出走?”

"夏景在夜总会带座,她不伴舞。”

"不要再同她说话了。”

"婆婆,你怕我走?”

信义婆婆点点头,忽然流泪,伸手去抹眼角。

"我一定照顾你一生。”

"想当日,拾你回来,一点点,猫样大,浑身紫蓝,不知可养得活……"真的,从心微微笑,如果没活下来,今日就不必抉择去留了。

"你生母始终没回来打听你下落。”

"我明白。"老人是要提醒她,她在世上已无亲人。

"看样子也留不住你,从心,本村姓周的人也不多了。”

从心握住婆婆的手。

傍晚,她回东家处。

一进门,就觉得不妥。

是那股腐臭的味道,一群苍蝇嗡嗡地在屋内打转,叫从心害怕。

燕阳倒在床上,嘴角有浓稠漆黑的血渍,苍蝇叮着她的脸,当她是死人一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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