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印度墨 第20页

作者:亦舒

“不不不,唉,永婷订婚了。”

“订婚?”陈太太呆住,“同谁?”

丘太太怪羞愧,“同一个叫辛褒的犹太人。”

陈太太张大了嘴,永婷不是裕进的女朋友吗,怎么忽尔分手改嫁外国人?

丘太太颓然,“我们做不成亲家了。”

两个中年太太互相呆视。

半晌,陈太太问:“这些年轻人,到底在想甚么?”

丘太太忽然落泪,“自幼送到最好的私立学校,学芭蕾舞、弹钢琴、练中文,没想到最终嫁洋人。”

“裕进已到欧洲去了,永婷怎么同他说?”

“她说裕进祝她幸福,她指出裕进爱的是另外一个女子。”

陈太太喃喃说:“我不明白。”

永婷妈无法克服家有洋婿的反感,眼泪一直流下来。

陈太太连忙绞来热毛巾及斟出热茶。

永婷妈诉苦:“做母亲真没意思……”

不知怎地,裕进约印子在巴黎北火车站会面,那地方人来人往,扒手奇多,找人并不容易。可是他,眼看见了她,两人奔向对方,紧紧拥抱,彼此透不过气来。

印子说:“让我看清楚你。”

裕进笑,“我还是我,一成不变。”

印子模自己的面孔,“我却再也不认得自己。”

“是,”裕进微笑,“这是一只狗头。”

印子把脸埋在他胸膛里,工作完毕,她可尽情度假。

陈裕进与世无争,同他在一起真正开心。

“为甚么到火车站?”

“乘火车去南部看堡垒。”

“订妥酒店了吗?”

“唏,去到哪里是哪里,大不了睡在街边。”

“可是,我有七箱行李。”

“捐赠慈善机关,或是扔到河里。”

“好,豁出去了。”

印子从未试过学生式旅行,乐得尝试,跟着裕进南下,在火车上看风景,累了,蜷缩在一角打盹。

身上的衣服稀绉,而且有味道,他们并不在乎,租了车,在乡镇小路上探访葡萄园,用有限法语,一打听,才知道已经来到著名的波都区。两人在农庄借住,一直游到马赛,走了几千公里,累了在花下休息,饿了吃海龙王汤,快乐过神仙。

不过,一路上也靠信用卡支撑。

终于,经过一间豪华酒店,“今晚,要好好睡一觉。”他们下榻套房。印子泡在大浴白里,乐不思蜀,心想:与陈裕进余生都这么过,可需要多少经费呢?还在盘算,电话铃响了。

※※※

竟是阿芝的声音。

“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?”

“小姐,整整一个星期失去你影踪,急得如热锅上蚂蚁,幸亏你用信用卡付帐,我才有你下落,印子,洪先生心脏病发入院,已经做过大手术,可是病情反复,未月兑离危险期,他想见你最后一面。”印子震惊。

她一时间没有言语。

阿芝说:“在理,与你无关,在情,说不过去,你且回来见他一面,旅游的机会多得是。”

印子仍然不知说甚么才好。

“我去看过他,很可怜,英雄只怕病来磨,平日那样神气的一个人,此刻身上插满管子,动弹不得,子女远远站着等他遗言,像是不认识他似的,前妻不愿现身,印子,你想想。”

印子终于说:“我马上回来。”

阿芝松了口气,“难为你了。”

印子放下电话,披上浴袍。她看到裕进站在露台前看风景,背光,穿着内衣背心,美好壮健的身形尽露。

他没有转过身子,只是无奈而寂寥的说:“又要走了?”

“我去一下就回来。”

裕进忽然说:“去了就不必回来。”

印子看着他,“你说过会永远等我。”

裕进答:“我反悔了,所有承诺均需实践,世界岂不累死。”

印子沉默。

“再等下去,我怕你看不起我。”

“我明白。”

“失望的次数太多了。”

“我知道,每一个人的忍耐力都有个限度。”

“你回去吧,他们等着你。”

“我只回去一刻。”

裕进忽然笑了,“今日一刻,明日又一刻,我同你不能这样过一生。”

他收拾证件,取饼外套,拉开酒店房门,“再见。”竟潇洒的走了。

印子也没有久留,她立刻到飞机场去订飞机票。

遍途中印子脚步浮动,一切都不像真的,阿芝立刻把她接到医院。

洪钜坤的实况比她想象中还要差。他整张脸塌下,皮肤似棉花般失去弹力,嘴与鼻、手及胸都插着仪器。

但是他还看得见印子。

“你-——”,他挣扎着动一动,神情意外,没想到印子会出现,随即闭上眼睛,看错了,他想,一定是幻觉,她怎么会来。

可是,那轻柔的声音传来。“吃得太好,是都市人通病,问你还敢不敢餐餐烤十八安士的红肉。”

是她,她真的来了。

※※※

他又睁开眼睛。

印子按住他的手,“痊愈以后,坏习惯统统改一改,多点运动,我讨厌哥尔夫,飞丝钓鱼倒是不错,要不,索性行山,或是徒手爬峭壁,唷,可以玩的说不尽,何苦天天坐在钱眼里。”

忽然之间,那铁汉泪盈于睫。

看护过来检查仪表,“咦,生命迹象有进步。”立刻抬头看着印子,“小姐,无论你是谁,留在这里不要走。”

印子轻轻说:“我想淋浴包衣。”

看护笑着同病人说:“这要求仿佛不算过分。”

洪钜坤握住印子的手,“不……”

印子无奈,“他这个人就是这样,一言堂,专制、霸道、自私、不理他人感受。”洪钜坤不住摇头否认。

阿芝进来轻轻放下一只手提包。

印子说:“我借这里的浴室用一用。”

洪氏住的医院套房像豪华酒店一般,设备齐全。

印子淋浴洗头,不久套房内蔓延着一股茶玫清香,把消毒药水味统统遮盖过去。洪钜坤忽然找到生存下去的理由。

半晌印子穿着便服擦着湿发出来,看到长沙发,便躺下看杂志,“我睡这里就很好。”

顺手取饼茶几上水果咬一口。

洪钜坤轻轻问:“男朋友呢?”

印子一怔,在这种时候他还有闲心问这个,可见他生命力之强,印子毫不怀疑,他一定会渡过这个难关。

她不敢讪笑他,只是据实答:“丢了。”

“因为我?”

印子无奈,“一听到消息马上赶回来,他受不了。”

“不好意思。”

“你我何用客气。”

“你那么爱他。”

“不,”印子更正,“我爱我自己更多。”

洪钜坤笑了。这是他发病以来第一次笑。

印子轻轻说:“那么他呢,也发觉不值得为我再牺牲下去,于是因了解分手。”

“是我从中作梗的缘故吧。”

印子答:“你一定要那样想,也任得你。”

他满意地合上眼。接着,他轻轻说:“在我年轻的时候,戏院每天中午,做旧片放映,叫早场。”

印子点头。“我听说过,那是戏院的流金岁月。”

“我看了无数名片,其中一套,叫《野餐》。”

“我知道,金露华与威廉荷顿代表作。”

“印子,同你谈话真有趣。”

“你知道为甚么?俗人对俗人。”

洪钜坤笑得呛咳。

“记得他俩跳舞经典的一场吗?她穿一件桃红色伞裙,轻轻扭动双肩,看着他舞过来……少年的我,为那艳色着迷。”

“女主角的确是尤物。”

※※※

“印子,你愿意为我穿上桃红色伞裙跳舞吗?”

印子答:“我试试,不过,怎么能同荷里活比。”

洪钜坤感喟地说:“你更清丽。”

这时,守在套房外的王治平忽然推门进来。

“洪先生,冯小姐想见你。”啊!是新宠来了。

洪钜坤立刻说:“叫她回去。”

可是冯杏娟已经推开王治平走进来。她急了,“你为甚么不见我?”一眼看见刘印子,“啊!原来如此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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