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印度墨 第14页

作者:亦舒

直到傍晚,祖母回来,看到他坐在门口发呆。

老太太完全知道发生了甚么事,坐到孙儿旁边,轻轻说:“走了?”

裕进点点头。

“我们是普通人家,哪里留得住她。”

裕进把脸埋进膝盖里。

“能够为朋友稍尽绵力,已经够安慰。”

裕进紧握祖母双手。

“别难过,别抱怨,也别望报酬。”

“是,祖母。”

※※※

“应当感激印子丰富了你的生命,彼此都有真挚的付出。”祖母说。裕进鼻梁像是中了一拳,痛得双目通红。

这时,祖父扬声说:“外头已经阴凉,还不进来?”

祖母对裕进说:“来,扶我一下。”

她一时站不起来。裕进吃惊,整个暑假浸婬在个人私欲里,竟没发觉祖父母体力又退了一步。他轻轻扶起祖母,祖母抬头看着高大英俊的长孙,十分欢欣骄傲,轻轻靠着他肩膀慢步走回屋内。

裕进挺一挺胸膛,仿佛又坚强起来。

第二天,父亲给他一个电话。

“你也该回来了。”

裕进忽然垂头,“是,我明白。”

“甚么?”陈先生从未见过儿子那样乖顺。

“我这就去办飞机票。”

“有本事的话请老人家一起来,度假也好,长住也好,一家团聚。”

“我试一试。”

“还有一个消息:你姐姐裕逵昨日带男朋友回来吃饭。”

“啊。”裕进吃一惊。

“是呀。”陈先生欷歔,“她对那小子关怀备至,我吃醋了。”

小姐姐竟有男伴了,自幼以弟弟为重,凡事先让弟弟,?着弟弟到处走,被弟弟欺压只是忍耐的裕逵如今别有钟爱对象了。裕进像是失去一条手臂般仿徨。

以后,谁做他枪手替他写报告?

“那小子真好福气,今时今日,像裕逵那般贤淑的女孩实属少有。”

“他是个怎么样的人?”

“普普通通,黑黑实实,很会享福。”

案子都视他为假想敌。

“读书还是做生意?”

“取到学位后在父亲店里帮手。”

“养鸡还是养猪?”

“做极偏门的行业。”

“那又是甚么?”

“养殖兰花,据说得过无数奖状。”

“是吗,裕逵怎样认识他?”

“在一次晚会上由友人介绍。”

裕进一时忘却私人痛楚,“家里有多少兄弟,父母生活可正常?”

双重标准来了,他对自己的朋友甚么都不计较,只要喜欢就行,可是姐姐的对象却要百分之百合卫生标准。

“你自己回家来审问她吧。”挂断电话。

祖母在一旁轻轻说:“南美女作家阿扬提说:生活便是失去,婴儿长大了,我们失去那软绵绵的一团粉,青年老去,又失去最好岁月,子女结婚,成为别人配偶,父母又怅然若失,若不能忍受失去的痛苦,一个人简直不会成长。”

裕进知道祖母藉词在安慰他。

※※※

“祖母,一起往旧金山度假如何?”裕进问。

“明年春天我们两老乘邮轮环游世界,途经旧金山,一定来看你们。”那即是婉拒一家团聚的建议。

“裕进,记住,相处易,同住难,一间屋子只能有一个女主人。”

“祖母,思想如你这样灵通,做人一定愉快。”

“这不叫灵通,这叫识相。”

第二天,他把回家的决定告诉袁松茂。

小袁感喟地说:“你真好,放完假,回去了,这里一切,死活与你无干。”裕进笑笑。

“你知道洪钜坤已经包起刘印子?”裕进不出声。

“还有见伊人吗?”裕进摇头。

“听说他打她,视她为禁脔,但却不吝啬金钱,要多少给多少。”裕进仍然沉默。

“你也算是见识过了。”

“嗯嗯。”

“明年暑假,还会回来吗?”

“明年去印度南部。”

“裕进你真会开玩笑,今晚我同你在玫瑰人生酒吧饯行,多多美女,你不会失望。”

“谢谢你松茂。”

那一日阳光很好,裕进找到伊蝶庇亚芙的唱片《玫瑰人生》,在书房轻轻播放。

电话响了。

喂地一声就认得是印子的声音,但,那真仿佛是前生的情谊了。

“裕进——”

是裕进替她解围,“伤势好了没有?”

“用厚粉遮掩,镜头相就,不甚碍眼。”

“那就好。”

“听说你要回旧金山?”

“消息传得真快。”

“你走了以后,我再也找不到你,只好人头狗身,四处流浪,最后死在阴沟里。”

“再预言下去,当心一切会成真。”

印子饮泣。

“你想得到的一切,都已得到,为何哭泣?”

“那都不是我真正想要的。”

“可是,除出你真正想要的,其它一切都已得到,还有甚么好抱怨的呢。”

“裕进,你说得对。”

“听听这首怨曲,听歌手唱得何等沧桑、无奈,却对生命仍然充满热情。”

拌播完了,裕进听到嗒地一声,电话挂断。

他用枕头蒙住头,在床上赖上半天。

※※※

晚上,裕进憔悴地找到玫瑰人生去。

一屋是漂亮而妖冶的年轻女子,袁松茂看见他迎上来介绍:“丽珊、丽瑜、丽琼、丽碧,轮到丽字辈抬头了。”

裕进坐下来喝闷酒。

人愈来愈多,都听说是小袁请客,蜂拥而至。

半夜,裕进已有七分酒意,也觉得人生除却贫同病,也没有其它大碍,正想与其中一名艳女攀谈,忽然之间,众人眼睛齐齐一亮,朝同一个方向看去。

门口出现一个红衣女郎,隆胸、细腰、长腿,这是谁?

呀,看真了,是刘印子。

她剪短了头发,化浓妆,嘴唇上胭脂像滴出血来,大眼睛更显得鬼影幢幢。

裕进迎上去,“你怎么来了?”

“裕进,跳舞,别说话。”

“真是你吗?抑或,我疑心生了暗魅,醒来一看,原来是另外一个女子。”

“的确是我。”裕进不信,大声叫松茂。

小袁过来,他问他:“真是印子吗?”

“是她,我通知她来。”裕进颔首。

他无论如何忍不住,落下眼泪来。

只听得印子轻轻说:“真男人不哭泣。”

这个时候谁要做真男人。

“你明天走?我来送你。”

“你忙,走不开,我会了解。”

“要走,一定走得开。”印子微微笑。

裕进答:“我会记住这句话。”

这时,不远之处,有人轻轻举起照相机,按下快门,一连拍了好几张照片,因为没用闪灯,无人注意。

袁松茂眼尖,觉得有人形迹可疑,走过去,“喂,你。”

可是那人已经混在人群里失踪。

小袁自己忙得要命,左右两边都是女伴,双手抱着酒杯酒瓶,当然再也无暇去研究那人到底是谁。

有人问:“红衣女是甚么人?”

“刘印子。”

“怪不得,也只有她配穿红。”

“上帝造人也真偏心,标致起来,可以好看到这种地步。”

舞罢,裕进与印子坐下来。

她叫了冰水给他喝,“好些没有?”裕进不出声。

“这次回去,升学还是做事?”

裕进有点负气:“买一座葡萄园学酿酒,天天卧在醉乡里。”

印子笑了,她耳后,用印度墨写着小小一个好字,亦即是女子。

那一挞皮肤极少机会见到阳光,白腻似羊脂,裕进凝视。

本来是一个仙子般清丽的女子,因这一点点不羁的记号泄露了消息,带起遐思。

※※※

这时,一个男人醉醺醺走过来,脚步都不稳了,可是嘴里却称赞印子:“美人,美人。”

印子不但没生气,反而客气地道谢:“过奖了。”

醉汉说:“我有个朋友,他也想见见美女,可否带他过来?”

裕进说:“你醉了。”

那人摇摇晃晃,朝另一头走去。

印子看看时间,裕进是聪明人,“要回去拍戏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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