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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羁的风 第5页

作者:亦舒

黄昏,风大,清流主动把轮椅转一个方向。

刘太太这时才有空把视线集中到海里去,在她脑海里,可有泛起当年的人与事?

年轻的清流想,一个人回忆起二三十年之前的经历,不知是否宛如隔世,像上一辈子的事。

刘太太捧着茶慢慢地呷,手指上套着的大钻戒都松了,似随时会月兑出来,手指比从前干瘦,她又没把戒子拿到首饰店去收紧。

清流十分耐心,一言不发站她身后。

忽然听得她说:"当年度蜜月,也是在这只船上。"

"是。"

"那时船上没有几个华人。"

"是。"

"那年,刘先生与我现在差不多年纪。"

清流不出声,红颜配白发,总有个理由。

"他也坐轮椅,看上去仿佛十分尊贵,大家站着,哈着腰招呼他。"

一天橘红色晚霞,清流说:"风大了也许进去会好些。"

"到图书馆会客室去。"

清流已看熟船舱地图,知道在什么方向。

"唤珊瑚来服侍我吃晚餐。"

"那么请先吃药。"

图书馆外有告示,上面写着:"易卜生作品研究讲座,由纽约时报专栏作者约翰奥唐纳主持"。

船有船的文化,与飞机大不一样。

珊瑚到了。

刘太太挥挥手,"清流,你去吃饭吧。"

清流松口气,挑一间咖啡座坐下。

这时,才发觉膝头都酸了。

自早上到此刻,工作已超过十二小时,怎么没有休班的时候?

合约上清楚就明每日工作八小时。

有人同她打招呼:"好吗,我可以坐下来吗?"

清流抬头,吓一跳,她从没见过那么英俊的男子。

斑鼻子,会笑的大眼睛,黝黑肤色,穿极薄白色长袖衬衫以及礼服裤,外套拎在手中。

她一时手足无措,不知说什么才好。

"我叫余求深。"他已经坐了下来。

清流看着他,慢慢自屏息中松懈下来,一张好看得惊人的面孔原来真可以叫人停止呼息一分钟。

他手中拿着一瓶香槟及两只杯子,他斟出酒,笑一笑,露出雪白的牙齿,"来,干杯,祝你万事如意,心想事成,幸运之神追随你。"

说得太动听了,清流不由得一饮而尽。

他看着她问:"你与刘太太一起上船?"

怎么搞的,这只豪华六星游轮宛如小镇,每个人知道每个人的事。

她点点头。

"请问,她是你什么人?"

清流坦白地答:"东家。"

他有点意外,"你是她的——"

"私人秘书。"

"原来如此。"

笑脸迎人,殷殷垂询,令到清流受宠若惊,如沐春风。

清流问:"你呢,可是同家人一齐旅行?"

"我?"他似有点怅惘,"我完全没有家人。"

"是业务旅行?"

"不,纯度假。"

清流十分乐意与他多攀谈一会儿,可惜刘太太又来叫人,传呼机响个不已。

清流说:"我要走了。"

"我住三O八三号舱。"

清流点点头,那也算是头等,就在他们走廊后边,一个人住谤舒服。

整只船就是社会缩影:头等、二等、经济、内舱,付得起价钱住好些,出不起钱无谓抱怨。

有些便宜游船上还提供四个大人塞在一间无窗房的特等优惠,丰俭由人。

清流依依不舍转身离去。

那个叫余求深的年轻男子却白斟自饮,把一瓶香槟喝光。

半晌有一个妆扮艳丽的中年女子走到他身边,一只手按在他肩膀上,"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,找你半天。"语气抱怨。

她的手不住搓揉他强壮的肩膀。

他笑起来,牙齿特别闪白。

回到舱内,清流发觉一地垃圾,舱务员正在收拾。

"怎么一回事?"清流悄悄问。

珊瑚更低声,"太太发脾气。"

对一个老年人来说,生活算得舒惬了,何必还吵吵闹闹,同自己过不去。

"人呢?"

"坐在露台上。"

清流端张椅子,到露台去陪她。

甲板就在楼上,可听到细碎跳舞音乐。

老太太忽然问:"会跳舞吗?"

"那里有时间学。"有点遗憾。

"我已经没有脚。"

清流取来一条薄毯子覆在她腿上,"脚好端端在这里。"

"你怕我吗?"

清流答:"不,不怕。"

"可讨厌我?"

"你是我老板,伙计没理由会讨厌东家。"

"那么,一定是可怜我。"

"刘太太真会说笑话,你那么多朋友,环境又好,多多体恤我们才真。"

"依你说,我没有烦恼?"

"当然不是,不过亦应放开怀抱,享受人生。"

刘太太颔首,"说得真好,嘴巴真讨人欢喜,外交辞令,其实说了等于白说。"

这老太太不易哄撮。

"你过来。"

清流依言蹲到她身边。

"可知道为什么你会得到这份工作?"

清流微笑,因为天无绝人之路。

"连老程都说:你长得像年轻时的我。"

"啊,是就好了。"这句话百分百由衷。

老太太听得出来,"你见过我旧时照片?"

"是。"

"怎么样?"

"美极了。"

"什么地方好看?"

"整体是个美人,可是,一双眼睛最活最逗人。"

老太太笑了,"是,人人都那么说。"

真有三分像她,也不枉一生。

"可是,为什么忽然之间,人老珠黄,白发苍苍,我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?"

她掩脸悲泣。

清流叹口气,刚想站起来,老太太却伸手来抚模她的面孔,这次,在她脸颊上出力掐了一下,清流痛得眼泪都几乎流出来,苦苦忍住。

她掩住脸平静地说:"人总会老,曾经年轻过,漂亮过,理应心足,应该庆幸才是。"

说罢,推着老太太进屋。

直到上床,脸颊仍然疼痛。

半夜,又起来两次,伴老太太上浴室。

若不是年轻力壮,也做不了这份工。

天蒙亮老太太才睡稳,因此,清流也一直睡到九点多。

是珊瑚推醒她。

"太太起来了?"她朦胧问。

"你一定要先起床。"

"是,是。"

珊瑚帮着收拾衣物,"也真有你的,教训起老太太来。"

清流赔笑,真像吃了豹子胆。

"她特别听你,换了是别人,花瓶杂物早住你头顶飞来。"

清流愣住,"真的?"

"黄柱石大律师就这样叫她砸得头破血流。"

清流骇笑,"他说了些什么?"

"他叫她多做运动,少发牢骚,四十年老友就那样撕破脸。"

清流低下头,过片刻才说:"船今日泊岸了。"

"记住,你是来工作的,别老挂住上岸玩耍。"

"不敢,不敢。"

半晌她提起勇气,"刘太太今年贵庚?"

珊瑚笑,"你说呢?"

"有无七十?"

"撕你的嘴,那不是变成老寿星了?"

"六十?"

"东家发粮晌给你就是了,你管她几岁。"

"是,是。"

"叫人了,还不快去小心侍候。"

老太太躺床上,叫清流读报纸给她听。

先是头条新闻,再是副刊上的专栏,接着,是娱乐新闻。

在这方面,清流的聪颖表露无遗,一眼关七,先约略看过标题,值不值读呢,然后以轻快,或沉重,或感慨的口气读出。

老太太听得津津有味。

清流真怕读得太好,她会令她读三五十万字一本的言情小说,那还不闷死人。

老太太缓缓喝茶,慢慢伸懒腰。

清流放下报纸,"我陪你散步可好?"

"我还未梳洗。"她不愿下床。

"我扶你在房中走走。"

老太太似笑非笑,"你想改变我生活,抑或,想指挥我?"

"不敢,但是——"

"对你有益的事,未必有利于我,你出去。"

清流懊恼,真多此一举,应知都那么大年纪了,固执如牛,推土机都不能转移她旨意。

她出去吃早餐。

有人招呼她:"唐小姐,这里可以看得见游泳池。"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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