繁体版登入注册
夜间

蓝鸟记 第44页

作者:亦舒

“如果你不介意,我们这里倒没有关系。”阿咪抬起头来笑一笑。“等我一起下班吧。”

她把铅笔夹在耳朵边,双手打起一封信来。

我问:“你在这里做什么职位?”

“主任呀。”她笑笑,“你知道,这里几乎每个人都是主任。”

我又坐下来。办公室其实很吵,但是阿咪做得很轻松的样子,男同事与他谈公事的时候,她职业性地笑,忽然之间我觉得心酸。阿咪说得对,事情不是想像中的那样,叫我付出这么多劳力来做一份工作,又还得笑得如春花初绽,我不行。

但反过来呢?叫阿咪服侍一个很平庸的男人穿衣吃饭,她还不是同样的不耐烦?

我很心悸,觉得无论怎样做人,到头来还是吃苦。阿咪之所以并不令人认为她辛苦,在她本身的坚强,我太软弱,略一点不如意便直淌眼泪,叫健看面色。

试问阿咪哭给谁看?她总共才一个人,所以她非得坚持着自己生活下去。

办公室恐怕是千篇一律的,谁知道健是否天天捱老板骂?我们都这么可怜,多想是无益的,不如回家去准备晚饭,我再也坐不下去了。

我说:“阿咪,我先回去。”

阿咪抬起头来,“好的,你先走吧。”

我站起来,她放下笔,“我送你出去。”

“不用不用。”我连忙阻止,“我认得路。”

“真的,那么抱歉,我还有工作得赶一赶。”她说:“不送。”

我自己走了。

到了街上,觉得很寂寞,来不及等公路车,叫了部街车回家。

跋到家中,使劲的按铃,钟点女工来开门,小琪笑着扑到我怀中,我紧紧的抱住她。

只有做妈妈的人不需要任何学历,真的,不必填申请表,不必面试口试,不必文凭。

做人老婆不必准时上班下班,真是长期饭票。

办公室中冷冰冰的气氛,洋人老板的翻脸无情,天天打扮得花姿招展地上班,风吹雨打地挤公路车,我行吗?

佣人去买菜,我抱着小琪,女主内,男主外,原来是天经地义的,从几时开始,女人也得带着脆弱的情感去面对世界的呢?看阿咪工作,简直像打仗似的。

我等到佣人回来,便动手煮饭。看,将来至少小琪是感激我的,伟大的母亲历久有人歌颂,但伟大的女秘书有谁知道?

忽然之间我的气平了。

电话响,是阿眯打来的。

“到家了?”她问:“我打来看看。”

“你下班啦?”我问:“做得那么辛苦,还不休息?”

“没有,加班,九点才能回到家中,你瞧这种工作,真是没完没了,我好累。”

“早点睡。”我还能说什么?“回家马上洗个热水澡。”

“不是那种累。”亚咪说:“而是精神上的疲倦,做得糊里糊涂。”

“阿咪——”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。

“过年了,公司也许要裁员,我心情不大好。”

不知道为的是谁与什么。我忽然说:“阿咪,明天到我家来吃晚饭好不好?我准备菜,你喜欢吃什么?”

“随便。”她笑,“美琪,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邀请我呢,明天我下班便来。”她放下电话。我的心踏了实,我没有选择错误,做主妇有利有弊,有得到的有失去的。至於阿咪,她有她快乐自由的时候,像发了薪水,像与三两友好喝啤酒说笑话,像有假期的时候,她也有得到有失去的。

我们生活在不同的环境里,我们的习气、姿态都不一样,我们还都是女人,在她情绪低落的时我也应该拉她一把。健回来了,他疲倦地往沙发上倒,我连忙倒一杯茶给他。他意外地看我一眼,握住我的手。

在这个清贫的世界中,我还算是幸福的。

家庭教师

妈妈说:“看你,闲得慌!毕业等于失业,你想躭到什么时候?天天在家坐。”

当然她是有点说笑的语气,但我已经有点受不了,第二天便去找表姐。

我说:“想找一份工作,轻松的,一天两三小时,薪水不拘,免得给妈妈噜苏。”

“你的英文好不好?替人补习英文吧。”她说。

“如果在台湾,或者是可以的,现在是香港哩,谁的英文不比我的好?”

表姐翻了翻笔记本子,她说:“你的国语呢?你的国语倒是不错的,带些上海音,教小孩子还可以。”

“我不想做人之患。”我抗议。

“你算了吧,哪来那么多噜苏,有得你做已经蛮好了,去不去?”表姐喝问。

“去,去!”

“教两个小孩子国文,希望用旧一点的课材,最好是“上大人,孔乙己”之类的,用国语教。”

“这家人干吗?疯了?应该替孩子补法文,我的法文也不错,不如改教法文好了。这年头还有人记得中文?学中文有个鬼用。”

“人各有志,你别那么烦好不好?”

“好好!地址呢?”

“巴丙顿道三号。”表姐说:“每日下午三点到五点,供一顿点心。”

好的职业太不容易找。到书店去寻课木,买了一些描红簿、柳氏的帖子、墨盒毛笔。最恨塑料墨盒,买了铜的,没见官先是三大板,大花费。

第二天我出发……

佣人引我进大厅,屋子布置得很西化。两个孩子一男一女,在家叫大宝小宝,分别十岁与七岁,长得很漂亮,而且十分有教养。

女佣说:“先生吩咐小姐今天开始,他没有空,不能招呼小姐,对不起。”

我点点头。嘱咐孩子们坐下,叫他们开始。

那两个小孩子完全不会中文。我吓一跳,我问:“但是你们会讲国语,谁教的?”

“爸爸,”大宝说。

“好的,好的,现在从一二三开始学。”我耐心地说。

他们是很可爱的两兄妹,哈哈的笑,像一对小动物,兄妹一般有着天然的卷发,看着令我很心软。

每天我都准时去教他们,他们也准时坐在书房中等我,笔墨纸砚摊在我面前。我从没见男主人,他们的父亲。这不稀奇,男人要工作,却也没见过他们的母亲。

一个月之后,我拿到了丰厚的薪水,我的学生也懂得以毛笔写出“床前明月光,疑是地上霜”。

我问:“谁写的?”他们会争着答:“李白!”每人可以得到一块鸟结糖。

很快我们之间产生了浓厚的感情,我做过许多额外的工作,他们很听我的话。

有一日大宝推小宝,小宝推大宝。

“去,你与蜜丝说。”

“不,你说。”笑,“我不说。”

我问:“什么事?”

大宝终于讪讪地问:“你懂算术吗?蜜丝。”

“懂的。”我是真的懂,不盖人。

小宝把算术簿子取出,于是从此之后,我兼任了算术老师,我并不介意。

我想问:“你们的爸妈呢?”但我如果多事,会给小孩子不良影响,事不关己就不必多问。

我没有轻举妄动,我的教育使我尊重别人的生活。

不过除了那个佣人,我始终没有见过男女主人。

孩子们很少想到爸爸妈妈。

直到有一天,我们在书房中练大字,学着“织织复织织,木兰当户织”,因为一声“哗啦”摔破玻璃的声音,我才认识了我的老板。

当时一阵破碎声,我抬起头——“什么事?”我问。

孩子们仿佛没听见,继续写字,定力惊人,使我惭愧。

然后我听到一连串的粗口,一个医生模样的人悻悻地自睡房走出来,他说:“你要起床,尽避起来好了,明天倒下去,你另请好的大夫,我不会再来!”

他带着护士走了。

大宝问我:“蜜丝,我去拿杯冰水喝。”

上一页 回目录 下一页

单击键盘左右键(← →)可以上下翻页

加入书签|返回书页|返回首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