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蓝鸟记 第28页

作者:亦舒

晚饭的时候囡囡没出来吃饭。

我对妈妈说:“叫一叫她吧?”

妈妈说:“叫她做什么?她不是爱牺牲吗?我们要训练训练她呀,我是她娘,她要牺牲,应该先牺牲给我!”妈妈笑了。

“妈妈,我们真对不起你,”我很歉意的说:“我们太不像话了,一个个都叫你担心,别人家的女儿,十七八岁早就精刮得很——怎么样利用男人,怎么样往上爬,只有你,生了姊妹两个,都像天才神童似的,爱情至上,似懂非懂,真是白痴性格,亏你还笑得出。”

妈妈说:“我也哭过呀,女儿是我自己生的,我有什么办法?”

“你见过那个王健康吗?”我问妈妈。

“没有。”妈妈说。

我说:“要不要见一见他?”

妈妈说:“可以,我去套一套囡囡,看看他是何方神圣。”

妈妈有了一次可怕经验,果然比较精明起来。

那天晚上,半夜我听见囡囡起来在厨房翻东西吃。

人总是要吃饭的,吃饭总得要钱。我真是个俗人,可不是,天天唠唠叨叨的念着钱,但是没钱怎么办?这种问题要问囡囡这种年轻女孩子,她们的胃强壮一点,她们的想法是不一样的。

我如今每过一年,就更加觉得钱的可爱,君子爱财,取之以德。我是女人,女人与小人都是难伺候的。但是凭劳力换回应得的酬劳,并没有什么可耻。人人躺在床上喊清高,整个社会就给清高垮了。

有钱有什么不好?有了钱可以到伦敦海德公园去骑马,可以大吃大喝,可以与朋友开开心心、公公道道的在一起;有了钱可以使生活舒服,使家庭美满。我没说不要爱情,真的爱情是可遇不可求的,像囡囡这样瞎七搭八举起手来喊喊口号,就算爱情了?

十年前我是被利用的,但要怪也怪自己胡涂。十八岁也不算小了,怎么还会这么笨,所以我并不十分怪对方,奇就是奇在他运气够好,坏就是坏在我够倒霉。

我叹了一日气,谁是谁非,很难说,像现在,我当然说我是为了囡囡好,但囡囡巴不得要杀了我这个姊姊呢。

第二天妈妈跟我说:“那个王健康呀,是在某某广告公司做事情的,真要命,广告公司有什么用?”

“行行出状元,”我笑,“可惜壮元爷只有一个,往哪儿找去?我找机会看看这位健康先生。”

“你要当心,如果他不对劲,你就赶快回来,别多花口舌。”妈妈说。

我自然懂得。囡囡被妈妈哄着上学校去了。我在那天下午提早半小时下班,便到那家广告公司去找王健康,我并没有预约他,想他不过是个小职员,不见得会不在公司里。到了那里,经过通报,他果然在。

这种广告公司是洋人开的,外头一间大房间,密密麻麻的坐满了人,王健康坐在其中一只写字台上,听见有人找他,站了起来。

我迎上去,把手伸出来,“王先生吗?”

“是,”他答,“哪一位?”他好奇的看着我。

我打量他。他是一个扎扎壮壮的年轻人,很短的头发,大大亮亮的眼睛,有一种稚气的倔强,鼻子笔挺,精神奕奕,一副大好青年的样子,比囡囡约模大三、四岁,我对他颇有好感,顿时放下了一半心。

我温和的答:“我是囡囡的姊姊。”

“你——”他奇怪透了,“你便是囡囡的姊姊?”

“是呀。”

“你叫宝宝?”

“是呀?”

他率直的说:“囡囡说她的姐姐像老妖精,专门跟她作对,我看你……你不老嘛,也很漂亮嘛,跟她长得还很像。他拉开了身边的椅子,“请坐。”

我一边坐下,一边问:“是吗,她真的那么说?”

这王健康马上知道说错了话,脸就涨红了。

我跟他聊了起来,知道他大学才毕业的,系主任把他介绍到广告公司来工作,家里父母双全,只有一个哥哥。他很有趣,很诚恳,我们很谈得来。他比起我十年前碰到的那一位,是强得多了,简直不能作比较。那一位除了蒙着眼抽烟喝啤酒闹事,什么也不理,叫他办公?不如叫他去死。不自由毋宁死呀,办公有什么自由!

我跟王健康谈得很投机,于是乘机说:“听囡囡说你们要结婚?”

他的脸又红起来,都还是大孩子哪。

他说:“当然最终目的是结婚,不然何必耽搁她的青春。”

我试探的说:“但是听囡囡讲,你们打算马上结婚?”

“没有呀!”他说:“马上?怎么可能,昨天我才跟囡囡说,叫她念完了大学再说呢。”

“够了够了,”我想我已经很了解了,“王先生,你有空来我们家便饭吧,随时欢迎,别一直在外边吃,外边的菜又贵又腻,我们家还有一个更老的妖精——妈妈相信是欢迎你的。”

王建康说:“大姊,你可别介意,你别介意,我一定来,一定来。”他一直把我送到公司门口。

我回了家,对妈妈说明了事实。

妈妈说:“真奇怪,一点也不像囡囡的梦里情人嘛。”

“可不是,”我笑,“人家是个顶好的青年,又俗气又妥协,天天努力的上班,三年内不打算与囡囡结婚。这一下子囡囡可要失望了,她是非要碰到个吃喝嫖赌的男人不可,否则是不够刺激的。”

“你也别取笑她,这么一来,我也放心了。”妈妈说。

囡囡回来又大跳大叫的说我们不给她自由。

我说:“你是不是要出去喝茶?你去好了,我们也乐得图个安静,省得听你在家鬼叫。”

囡囡几乎不相信她的耳朵,“你说什么?”

“你姐姐说,”妈妈代我回答:“你爱出去,就出去好了,是不是找那王健康去?省得你在家吵。”

囡囡一呆,回房去想了半天想不通,换好了衣服,出来问我,“姐姐你怎么忽然大方起来了?”

“我一向就很大方。”我说。

“你怎么会放我出去?”她问。

“笑话,我几时用锁链困住你了?”我笑。

她去了。

妈妈跟我说:“但愿那小子是个好人。”

“错不了,的确是不错的。”我说:“穷是穷一点,可是志气也有的。我还约了他上我们家来,你自己看。”

囡囡才去了一个钟头,回来她什么都明白了,大哭大闹,像个疯子似的。

她说:“人家有一个妈妈已经够痛苦,我还多一个心理变态的姊姊,你们是存心要把我毁掉才算数。为什么要偷偷的见我的男朋友?你真不要脸,”囡囡指着我说:“你准是想引诱他!”

妈妈又气又好笑,“你胡说些什么?”她喝道。

囡囡说:“我马上结婚,月兑离你们的魔爪!”我与妈妈面面相觑,我看了看双手,觉得它们无论如何不像“魔爪”。

我索性说:“结婚也好,女孩子总是要结婚的,我一个人做老姑婆,心理变态已经够了,不能连累你。可以,只要那王健康肯娶你,我与妈妈贴一点也无所谓。”

囡囡呆住了,“你们说了话要算数。”我说:“当然算数。不过将来我们两个老妖精先死,你可别后悔,你如果爱王健康,相信他,就该听他的话,把大学念完,那么你也可以有本事助他一臂之力,家庭环境也稳固一点,你不能光耽在家里吃,害他呀!”

我这话说得再心平气和没有了。

但囡囡狠狠的说:“我不要你再管我的事!”

“你再这么野蛮,”我说:“人家王家也不能要你,人家也有父母亲的!”

“我们可以搬出去住!”她叫:“不要你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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