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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间

她比烟花寂寞 第25页

作者:亦舒

第二天我与编姐约好石奇在门口等,故意失约,我们实在不想有一张那么显著的面孔跟在身后张扬。

到大学时还很早,我们两个似吸血僵尸甫见日光,几乎化为一堆灰烬,晨曦使我们难以睁开双目,什么美丽的早晨,小岛与花朵都歌颂的早上,都不再属于我们这种夜鬼。

我揉揉酸涩的眼皮,问编姐:“再叫你读四年书你吃不吃得消?”

“别开玩笑。”

“让你回到十八岁你要不要?”

“挨足半辈子才挨过那该死以及一无所有的青春期,又再叫我回去?我情愿生癌。虽然现在我不算富足,但至少杨总经理在等候我回到《新文日报》去。”

有三两少年经过我们的身边,笑着拍打对方的身子,似乎很乐的样子,也许每个人的青春是不一样的,我们不要太悲观才好。

走进校务室,查清楚瞿马利在什么地方上课,我们到课室门口去等。

我看看腕表,上午十时整,这一节课不知要上到什么时候。

我坐在石阶上,与编姐背对背靠着坐。

“紧张吗?”她问我。

“有一点。”我仍然在阳光下眯着眼。

“这应是最后一个环节了吧?”

“这只是有机可查的最后一环。”

“不过差十年,你看这些学生的精力。”编姐羡慕地说。

“有什么稀奇,你也年轻过,那时候力气全花在不值得的地方,爱不应爱的人,做不该做的事,那时候又没有人请你写五百元一千字的稿。”

“谁告诉你我拿那种稿酬?”编姐扬起一条眉毛。

“杨寿林。”

“是的,熬出来了。”编姐点点头。

“在这方面我是很看得开的:青春,你也有过,但这班年轻人到这种年纪,未必有你今日的成就,他们为什么不调转头来羡慕你?一个人不能得陇望蜀,希望既有这个又有那个。拿你的成就去换他们的青春,你肯定不愿意,那就不必申吟。”

“哗,听听这论调。”编姐摇头。

“大小姐,五百元一千字才厉害呢。”我笑。

“你仿佛很轻松。”

“是的,我有种感觉,一切都快告一段落。”

“我没有你这么乐观,你凭什么这样想?”

话说到此地,课室门一开,一大群学生涌出来。

我与编姐不得不站起来认人。

也不是个个大学生都神采飞扬的,大多数可替面疱治疗素做广告,要不就需要强力补剂调理那青绿色的面孔。

编姐皱起眉头,这间大学的水准同她就读时的水准是大不相同了。

我拉住其中一个年轻人:“请问瞿马利在哪里。”

那猥琐的年轻男人立刻很警惕地注视我:“你是谁?”

“我是她阿姨,家里有事要找她。”

“不关我事。”他掉头不顾而去。

我开玩笑地问编姐:“她干么?搞政治学运搞出事来,怕我抓她?”

编姐瞪我一眼,“别乱扣帽子。”

“两位找瞿马利?”

“是。”我转过头来。

这个才像大学生,英伟,朝气十足,彬彬有礼,热诚。他约莫二十一二年纪。

“瞿马利在图书馆。”

“可以带我们去吗?”

“我有课要赶,很容易找,向右一直走,在主要大楼。”

“来,我们自己去。”我说。

不远也需要走十分钟,这个时候就希望有一辆脚踏车,那时候读书,我也有一辆脚踏车……回忆总是温馨的,虽然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,因为年期久远,也像事不关己。

那时有一个女同学,什么都是借回来的,书簿笔记、制服用具,不到一个月便搭上洋小子接送她上学放学。那时只觉得她讨厌,老跟在旁人身边拣便宜,至今才发觉这是一种本事,年纪大了往往能够欣赏到别人的优点,即使价值观不同,但这种女孩子无异有她的能耐,身为女人应当如此,否则怎么样,房子汽车钻石都自己买才算能干不成。

编姐问:“你在想什么?”

我微笑:“在想女人的命是这么的多姿采。”

我们推开图书馆的玻璃门,里面坐满学生。

谁是瞿马利?

我们逐张长台找过去,略见面目姣好的女孩便问:“瞿马利?”

心情越来越沉着,终于在一张近窗的桌子前,我们看见一个穿雪白衣服的女孩子的背影。那件白衬衫白得透明,窄窄的肩膀,乌黑的长发用一条丝束住。

“是她了。”

“又是直觉。”

我趋向前说:“瞿马利。”

她转过头来。

我惊叹造物主的神奇。因为那女孩子,长得与姚晶一模一样,如一只模子里倒出来的,若要认人,根本不必验血,这样的面孔,若还不能算是姚晶的女儿,那是谁呢!

“瞿小姐。”我坐在她对面。

“是哪一位?”她很奇怪,“我不认识你。”

连声音都一模一样。啊,那熟悉的,如丝一样的皮肤,晶莹的黑眼睛,尖下巴,嘴角像是含孕着倾诉不尽的故事,我的目光紧留在她脸上不放。

她是一个很懂事很有涵养的女孩子,见到我们神情唐突,并没有不耐烦,亦没有大惊小敝,她微笑,等待我们解释。

我开口:“我是……你母亲的朋友,我姓徐。”

“啊,原来是徐阿姨。”她很客气。

徐阿姨,啊不得不由人慨叹,不知不觉间,我的身份已经升了一级。

我说:“图书馆可不方便说话,或许我们换个地方?”

女孩再好涵养,也不得不疑惑起来,她秀丽的面孔上打着问号。

我真不知道怎么说下去才好,怎么办呢,难道开口就说:不,不是你家中的母亲,是你另外一个母亲

我几次三番张口,又合拢,嘴唇像有千斤重似的。

在这个时候,天空忽然乌云聚集,把适才的阳光遮得一丝不透,天骤然暗下来。

这倒救了我,瞿马利抬头看天色,给我透口气的机会。

等到我准备开口的时候,我发觉瞿马利背后已经站着一个男人。

我愕然。这人是什么时候进来的?怎么这样神不知鬼不觉?他有紫姜色面皮,头发稀疏,身材颇为瘦小,佝偻着背部,这个人是我在什么地方见过的。

啊,想起来了,他是马东生,我们踏破铁鞋要找的人。

这时瞿马利也转过头唤一声“爹爹”。

她是知道的,这孩子是知道的。她虽然姓瞿,但她知道她生父是马东生。

只听得马东生很安详地说:“马利,这两位阿姨要采访你呢。”

瞿马利很天真地问:“徐阿姨是办报纸的?”

“我与梁阿姨是记者。”我连忙说。

“访问我什么?”马利很天真。

编姐到这个时候喉咙才解冻,“当然是有关一个大学生的资料。”

瞿马利松一口气,“刚才两位阿姨的神情,令我吃惊,还以为发生什么大事。”

她说着先笑了,半仰起头,室内虽然幽暗,但是她的皮肤借着些微的亮光,还是闪出晶莹的光辉,脸皮是紧绷着的,没有多余的一颗斑点,也没有不受欢迎的纹路。她的嘴唇饱满润滑,珊瑚般颜色,半透明。还有她的头发,那么随便的发式,毫不经意挽在脑后,但每一根都似发出青春的弹力,漆黑光亮,充满生命力。她托着下巴的手纤细女敕滑,手指如春笋,指甲修得很整齐,颜色粉红。

啊,这个不使脂粉污颜色的少年美女令我自惭形秽。

试问坐三望四的女性日间起床要在脸上搽多少东西才敢出门?真令人唏嘘。

我正在失神,忽听到马东生说:“马利,等会儿一块午餐吧,我先与这两位阿姨出去谈谈。”

马利很乖巧地点点头。

马东生同我们说道:“徐小姐,梁小姐。”示意我们跟他出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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