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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比烟花寂寞 第15页

作者:亦舒

编姐的回答令我很安慰:“我们不要。人死灯灭,对于死者。传统上我们予以尊敬。”

她与我同时站起来,离开王府。

编姐舒一口气,我也是。

连电梯走廊里的空气都比王玉的客厅来得畅通。

我哺哺说:“这个可怕污浊的女人。”

“算了。”她说。

我们乘电梯来到街上。

编姐说:“针不刺到肉不觉痛,事情不临到自己头上是不知道的,可能你在失恋的时候比她更痛。”

“她痛?”

“自然,你听不到她迁怒于人的嗥叫?”

“怎么没有人劝劝她。”

“说穿了我们都是寂寞的人。”编姐笑,“我亦找不到劝我的人。”

我们默默走在街上,不由自主走进咖啡店。

我们对坐许久,我问她,“你信不信王玉所说?”

编姐点点头:“信。”

“你怎么会相信?这明明是谣言。”

“要当事人出来否认的才是谣言。”

这根本是很普通的事,她为什么要瞒着众人,索性自己掀出来天天讲,观众反而厌倦。不但前夫,前夫所生的儿女不必忌讳,连这些孩子是用人乳哺养亦可公诸于世,表示公开、大方、伟大。姚晶若学得一分,已算是时代女性。

我真不明白姚晶这种悲剧的性格。

完全不必要隐瞒的事偏偏要视之若秘闻,白白给旁人有机可乘。

编姐说:“你有没有想到是为了张家的面子?”

“但那是她嫁张煦以前已经发生的事,”我说,“如果张煦不接受,她没有必要同张煦结婚,我真弄不明白为什么她要把自己弄得似没人要的烂茶渣。”

“她的确有一种自卑。”

“张煦有什么好?你看,他在精神与物质上都没有给姚晶任何支持,他长年累月的在外国,夫妻关系根本有名无实。”

编姐用手撑住头。

“我就是我,”我愤慨地说,“我有三个前夫八个孩子也还就是我,我不会拿他们出来当新闻卖,但是我也不会冒充。”要就要,不要拉倒。

“性格控制命运,这句话说得再对没有。”我蹬足。

编姐看着我摇头,“对于你来说,没有什么是值得千思万想、对月徘徊的,你这个人真粗糙。”

“对,你可以这样批评我,但是适者生存,做现代人当然要吃得粗糙爱得粗糙,因为世上有更重要的事等着要我去做,哪有时间在细节上要花样。”

“别太夸张。”

“嘿,信不信由你。”

“我知道你为姚晶呼冤,但有很多事,明知有利,我又试问你是否能够做得出来。”

“像什么?”

“像立刻写一本书把姚晶的秘密披露。”

我哑口无言。

“何尝不会有人说你笨!利还是其次,保证你立刻誉满香江。”

“那种名!”

“你会这样想可知你还不是现代人,”编姐抓住我的小辫子,“现代人应当不顾一切不择手段地往上爬,做什么都不打紧。”

“那不是变成王玉了?”我反问。

“你能说她不现代吗?”编姐说,“好了,那我们五十步何必笑姚晶的一百步?都是过时的人,”编姐慨叹,“程度有别而已。”

我哑口无言。

如果姚晶的故事如一只丝茧,我们一下子抽了许多丝头出来,手忙脚乱,可是尚茫无头绪,因为这不是一件谋杀案子,我们不是在寻找凶手,我们根本不知要找些什么。

“我要回报馆去向杨寿林告假,”编姐说,“我要与你同心合力地把姚晶的身世追查个水落石出。”

“为什么浪费时间?”

“因为我太想知道为何一个相识满天下,有直接承继者(丈夫与女儿)的女人要把名下财产遗给陌生人。”

“知道原因之后,我们可以得一个教训。”编姐说。

“你的工作——”

“我也厌倦那份工作,正好趁机会休息一下。”

“来,同志,我们干杯。”我说。

四只手紧紧握在一起。

没想到寿头的反应是那么激烈。

他先把我骂得臭死,说我把梁女士带坏,此刻她要告假三个月,不准的话,立刻辞职。

然后指责我不务正业,令他失望。不但是他,还有他父亲,他母亲,以及全人类。

我思想线路不明朗,他说。我早该决定好好成家立室,嫁人杨家,养儿育女。此刻我错过这个机会,靠姚晶那二十万美金是绝对过不了下半辈子的,他预言。

罢好第二天律师便将款项交到我手中。

我与编姐商量一整天,决定把钱全部作慈善用。

我们将到女童院去选一孤女,与院方合作,把她培育成人,最好的教育是必须要的,再加上一切这笔款项能够提供的物质,相信可以帮到这孩子。

这也可以让寿林知道,我并无以为姚晶的遗产可以使人舒适地过下半辈子。

他甚至陪我们到女童院去认养一婴儿。

我早与编姐决定,要选一个身体健康,但貌丑的小孩子。因为美貌的人总不愁出路,扶弱也是我们思想古旧的地方。

杨寿林又给我们泼冷水。

他说这笔钱可能害了一个孩子的一生:本来她可以开开心心做个平凡人,读完书做人上人未必使她更幸福。

也许连这一切都是注定的。我志在必行。

我们找到的是个两岁大弃婴。甫出生就被丢在公厕外,身上只包一条布。她皮肤黑、眼睛小,而且是兔唇。

看到那张小面孔我与编姐吓了一跳,强作镇定才宁下神来。

第六章

什么每个孩子都是安琪儿,到过孤儿院病房就可以明白不是每个孩子都有资格做小天使的。

我不肯抱那个孩子。

我听见寿林喃喃道:“我们的爱心,实在有限。”

他的气顿时消了一半。

办好一切手续,我说出要求,反正那孩子没名没姓,为纪念姚晶,名中带个晶字。

寿林摇摇头,“没有意思,她又不是没有亲人。”

真的,我们颓然,姚晶并不孤苦,她有父母、丈夫、姐妹,甚至……女儿。

这件事做妥之后,我放下一块大石。

在一个意外的场合,我碰到石奇。

他一见到我,立刻丢边的人走过来。

不知内情的人,真会以为他对我非同小可。

这一次我对他很冷淡。他的深情不羁爽朗可能全是装出来的,私底下他并不懂得珍惜姚晶付给他的感情。

“为什么不睬我?”他声音低沉,带三分嗔怪,又一分撒娇。

宝夫是老到的,在银幕上练惯了,熟能生巧,对牢咱们这种圈外人使将出来,无往不利。

我冲口而出:“我对你失望。”

他怔住,随即失笑。

我也笑。这么蠢的话亏我说得出,有人令我失望?活该。

谁叫我对不相干的人抱有希望。

我正颜说:“你不该把姚晶的秘密到处乱说。”

他立刻知道我指的是什么,立刻沉默下来。过一会儿,他说:“那日我醉了。”

“那个孩子叫什么名字?现在住什么地方?”

“我不知道。”

“现在不知道已经迟了。”我讽刺他。

“我真的不知道。”石奇急得不得了,“姚晶一夜喝多了,跟我说起,我一直没敢问她是真是假。”

都在酒后。

我问:“请问她怎么说?”

“她说我年轻,她说,要是当初把女儿留在身边,那孩子倒是与我差不多年纪。”石奇说起姚晶,又露出痴醉的神情来。

我叹口气,“后来呢?”

“后来她再也没提起过。”

“你也没问?”

“这对我不重要,我何必要问?”他很直率地说。

我凝视他半晌,百感交集,叹一口气。

“有什么事?”石奇拉着我,关心地问。

我摇摇头。“你这个人。”

“我怎么样?”他很焦急,仿佛怕我曲解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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