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圆舞 第28页

作者:亦舒

正在这个时候,一只强壮的手臂把我整个人扯离地上,我一抬头,救人者与被救者皆呆住。

“付于心!”我叫出来。

“阁下是谁?”他没把我认出来。

“是我,是我!”

他听见我声音,变了色,用戴着手套的手拂开我脸上的头发与脏物。

“承钰!我的天,国际名女人怎么会搞成这样子?”他大笑,拥抱我。

我冷得直打颤,“一个人要沦落起来简直一点办法都没有,进去才说好不好?”

“承钰!”他掩不住惊喜,扶着我走进酒店。

我借用他的房间全身洗刷,虚掩着浴室门,两人都来不及叙旧,我俩之间,像是没有发生过不愉快之事。

“你一定时常来纽约,为什么从不来看我?”

“你又没留下地址。”

“要找总是找得到的。”

“我在杂志上看到你的照片……也许我看错了袁祖康。”

暗于琛递给我一杯白兰地,我穿着浴袍出来。

他仔细打量我,在他眼光中,不难看到他已经原谅了我。我也朝他细细地看,这两年来,无时无刻不想起他,意气一过,就后悔辞锋太利。

“婚姻还愉快吧。”

我没有说出真相,“马小姐有没有来?”

“她生意做得很大,比我还忙,很难陪我出门。”

我缓缓地喝着白兰地。

“这两年来,你过着快捷的生活吧。”

“是。”

“社交界很有点名气了?”

我讪笑,“没有基础的名气,今日上来,明天下去,后天又轮到别人。”

“可是我听说因你的缘故,现在每一位著名的设计师都想拥有一位美色模特儿。”

“是,全世界都有:土耳其、日本、伊朗、印度、肯雅、摩洛哥……很吃香。”他对这个行业的潮流有点心得,不外是因为我的缘故,“刚才,幸亏你把我扶起来。”

“如果不是我,也总会是其他人,没有人会看着一个漂亮女子摔倒而不扶。”

他还是老样子,非要把我与他的关系说成轻描淡写不可。

穿着他的维也拉睡衣,我同自己说,但是我碰见的,总是傅于琛,不是其他人。

“你的态度成熟多了。”

“老了,皱纹都爬上来。”指指眼角。

我俩说着漫无边际的客套话,关系这么亲密,却又这么疏远。

“我叫袁祖康来接你。”

“他不在本市。”我说,“衣服干了我自己会走。”

“我不是这个意思——”

我苦笑,“我也不是那个意思。”

罢要分辩,酒店房门敲响,傅于琛犹疑着没去应门,我心中已经有数。

我说:“这位小姐如果不太重要,我帮你打发如何?这上下怕你也已经没有心情了。”

暗于琛十分尴尬。

我去开了房门。

门外站着一位红发女郎,披着件红狐大衣,一刹时分不出哪一部分是她的毛发,哪一部分是动物的皮子。

我取出一张针票递给她,说道:“他正忙呢,下次再说吧。”

随即关上门。

等了三分钟,红发女没有再敲门,我才放心的回座。

暗于琛忍俊不禁,用一只手遮住额头,不住摇头。

“我还是得走了。”拿起电话叫街车。

他先是不出声,过一会儿问:“这两年的生活,到底如何?”

我淡淡地回头问:“你是指没有你的生活?”

他转过身子。

“渴。”我轻轻说,“没有什么可解决那种渴的感觉。”

他浑身震动。

“为什么不叫我留下来?”

他没有回答。

我披上大衣,戴上手套,离开他的房间。

走到楼下大堂,不知是心不在焉,还是太过疲倦,膝头忽觉无力,跪了下来。

还没出丑,身后即时有人将我扶起,“傅于琛。”我挣扎着回首。

不是他,这次不是他,他没有跟上来,我把着陌生人的手臂,深深失望。

“小姐,你没有事吧。”

“没有事,谢谢你。”

乘搭计程车回到公寓,已是深夜,牙买加那组人把电话打得烂掉,催我即时归队,吼叫不停,令人心乱上加乱。忽然之间我厌烦到极点,打开冰箱,捧出巧克力蛋糕,开始吃。

不住飘忽流离的旅行,永恒性节食,紧张的工作,都叫人精神支撑不住。

填饱肚子,摔下匙羹,倒在床上。

第二天中午来敲门的是傅于琛。

雪还在下。

他身上深灰色凯丝咪大衣的肩膊上沾着雪花,雪溶了,就是小小一个水渍。

他说:“为什么不告诉我?”

他已打听到袁祖康的事。

“让我帮你的忙。”傅干琛说。

“我自己会得处置。”我说。

“这些律师会叫你倾家荡产。”

我燃起一枝烟,“我欠他这个情。”

“你不欠任何人任何情,尤其是这个人!”

“我们在一起曾经快活过。”

“这是离开他的时候了。”

“我们已经离婚。”

“为什么不听我的话?”

“傅于琛,只要你说一句话,我马上离开纽约,跟你回去,你为什么不肯说?”

“我不能够。”

“那么不要管我的事。”

“叫我知道,就不能不管。”

“下午我要飞回牙买加,你要不要跟着来?”

“放弃袁祖康!”

我没有。

我们输了官司,他被判入狱一年,到那个时候,两人的关系不得不告一段落。

祖叫我回家休息。

他忘记我并没有家。

他模着我面孔说:“我一生一世感激你。”

但是我并没有救到他。

在这个期间,大部分工作都落在别人手上,我吃得很多,开始胖,像我这种高度,添增的头二十公斤还不大看得出来,他们把四十四号的衣裳在背后剪开来迁就我尺码,但是我没有停止吃,心情坏的原故,也不接受忠告。

终于我不得不停止工作。

马佩霞找到我的时候,我肥壮如一座山。

她扑哧一声笑出来。

因为肥人脾气都较好,所以也陪着她无奈地笑。

罢想问她,是否傅于琛派她来做什么,她却说:“我与傅于琛已分了手。”

她又说:“回来吧,回来同我住。”

“你们看到我气数已尽?错了,几年来我颇有点积蓄。”

“这样吃下去,怕不坐食山崩。”她拧我面颊。

“你此刻可有男朋友?”我说。

“我们已订婚。”马佩霞说。

我一怔,由哀地说:“恭喜恭喜。”

“你呢,你在感情上有没有新领域?”

我大笑起来,“你是男人,你要不要胖妇?”

“这些花这些巧克力,不见得是你自己买的。”

“这些人消息不灵通,不知道我现在的样子,哈哈哈哈。”

“有没有想过利用目前的工作,真正做些同时装有关的事业?”

“你又来了,一天到晚恨铁不成钢,你也是出来走走的人,明知这是白人的社会,咱们这些人能混口饭吃,不外是靠感觉新鲜,像一种玩艺儿,点缀点缀无所谓,打起真军来,哪用得着我们。”

马佩霞不出声。

“傅于琛说你干得出色极了,可是?”

“开到第十一家分店。”

“多好,简直托拉斯,女人不穿衣服最狠,否则真还得让马佩霞赚钱。”

“听你说话,头头是道。”

“这是袁祖康的功劳。”

“你还念着他,我早听人说你有男朋友。”

“干我们这一行,人人都有男朋友。”

“跟我回去如何?”马小姐说,“我用得着你。”

“我不想回头。”白兜圈子,又回到原来的地方。

“那么当休假,放完假再回头。”

“有什么好做的?”

“参加傅于琛的婚礼。”

我一震。

他又要结婚了。

我失声,“你为什么把他让出来?”

“十年了,缘分已尽,我太清楚他,不能结合。”

马佩霞声音中无限失落。

我呆了许久许久。

先是他结婚,再轮到我结婚,然后他又结婚,几时再是我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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