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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间

圆舞 第21页

作者:亦舒

我一想,果然是,不由得说:“我恨你,关你什么事。”

暗于琛摇头,“更放肆了,约翰,你自作自受,宠坏她。”

“要他宠,他老几?是我自己宠坏自己。”

约翰不再出声,知道讲错话,并且也已被伤害。

“以后我同谁讲话,都不用你来加张嘴。”

“好了,承钰,好了。”

看着傅于琛的面子,才收了声。

一直僵持到家。

问傅于琛:“住我这里?我去准备。”

他点点头,我刚有点高兴,他又说:“佩霞跟着就到,她会安排。”

马佩霞,我低下头,不是她也是别人。

“怎么,没人问我这次干什么来?”

我已没有兴趣听。

“那么我先上去休息一下,约翰,麻烦你七点半再跑一趟,去接马小姐。”

暗于琛进卧室去,我收回目光,无意中瞥到约翰,他脸上充满嘲弄之意。

我质问他,“你有什么资格这样看我?”

他沉不住气,“你死了这条心吧。”

这句话使我忍无可忍,那几个字如剜进我心里去,伸手给他一记耳光,“你才死了这条心!”

他没料到我会出手打他,面孔斜偏到一旁,就此转不过来。

“讨厌。”我转身离开屋子。

在街上用电话把童马可叫出来。

他见了我笑,“又看完哪一本书,找我讨论?”

我用手掠头发,不语。

马可吃一惊,“你的手,什么事?”

我低头一看,呆住,右手当中三只手指并排肿起瘀青,方才打约翰时用力过度受伤,可见是真生气。

“哦,在门上夹的。”

“很痛吧。”

“不痛”

“十指连心,怎么不痛?”

“我没有心。”

马可一怔,继而摇头,像是说“小姐脾气,无常天气。”

“马可,你家境如何?”

“过得去。”

“你几时毕业?”

“明年。”

“马可,你可愿意娶我?”

他打量我,但笑不语,吃手中的冰淇淋。

“快决定,迟了就来不及,先到先得,只给你考虑三分钟。”

他再看我一眼,还是笑。

看,有时候,要将自己送出去,也不是容易的事。

他终于慢吞吞地吃完冰淇淋,“你想气谁?”

“不是为谁,为我,我需要一个家,需要一点盼望,一些寄托,有人爱护我照顾我,不能够吗?不应该吗?”

“结婚也不能保证可以得到这些呀。”

我颓然,“总得试一试,不然怎么知道。”

马可搂着我的肩,在我脸颊上响亮地吻一下,“你真可爱,承钰,我爱你。”

“对不起,我实在是憋疯了,原意并不如此。”

“什么,要收回?不可以,我会永远记得,某年某月某日,有位漂亮的少女,向我求婚。”

“三分钟己过,不再生效。”

“让我们去看幻想曲,来。”

我跟随他而去。

躲在黑暗的戏院中,空气有点浑浊,马可握住我的手,我像个正常的少女约会男朋友。

童马可异常欣赏该套动画片,一时随着音乐摇头摆脑,一时笑得前仰后合。

散场后还津津乐道。我却连一格底片都没有吸收。

这套电影每隔一段时间便重映,到三十岁的时候,我才有机会好好的看。这已是许久许久以后的事了。

散场出来,我们去吃比萨饼,我变得很沉默,右手手指已难以活动,隐隐作痛,最惨是无名指上还戴着两只当时流行的银戒指,勒住血脉,摘又摘不下来,十分吃苦,可见打人,手也会吃亏,当下十分无味。

约翰只不过说了实话,我怎么可以动手殴打他,不禁为自己的粗暴叹息。

“你总是心事重重,”马可说,“自十四五岁,开始就是这个样子。可是使人念念不忘的,也是这副神情,我好奇,承钰,能否把其中因由告诉我?”

我恍惚地笑,“婚后自然告诉你。”

回到家,只见一式的路易维当行李排在走廊间,马佩霞小姐已经大驾光临。

她迎出来,“承钰,我们找你呢,到什么地方去了?”

我指指马可:“赴约。”

马可有礼地招呼她。

马小姐一身打扮像嘉莉斯姬莉,凯斯咪羊毛衫,窄脚管裤子,一条大大的喧默斯丝巾搭在肩膀上。一两年不见,她气色更好,神态更雍容,在傅于琛悉心栽培下,什么都能开花。

当下她在灯光下细细看我,赞叹,“这些日子来,承钰,你出落得益发好了,活月兑是个小美人。”一边向马可眨眨眼。

马可知道我们有一箩筐的话要说,识趣地告辞。

“那是你的男友?”马小姐笑问,“怪不得约翰垂头丧气。”

“傅于琛呢?”我问。

“还没醒,他一直不能在飞机睡。”

“待会儿醒了,半夜谁服待他。”我坐下来。

马小姐苦笑,“还有谁?”

“你们路远迢迢地赶来,到底是为什么?”

“他没说?”

“还没有。”

“卡斯蒂尼尼先生想见你,他重病垂危。”

啊。我失声呼叫。

“他亲自打电话给傅先生,他答应了他。”

“我母亲是否仍与卡斯蒂尼尼在一起?”

“是,她在他身旁。”

“可怜的老头,临终还要对牢一只大喇叭。”

马佩霞本来想笑,又忍住。

棒一会儿我问:“你不觉得奇怪,为什么基度卡斯蒂尼尼要见我?”

“我也这么问他。”房门口传来傅于琛的声音,他起来了,披着睡袍。

“他怎么回答?”

“他说,承钰的面孔,像他们的画家鲍蒂昔里笔下的天使,他愿意在死前再看见你。”

我叹道:“奇怪的小老头。”

暗于琛凝视我,“奇怪?并不,我觉得他眼光奇准。”

马佩霞轻轻说:“承鲸有一张不易忘怀的面孔。”

我不爱听这些,别转头,“我们几时出发往米兰?”

“明天就去,约翰会替你告假。”

“其实不必你们双双抽空来一趟。”

马佩霞笑,“承鲸像是不想见到我们似的,但是我们却想见你,尤其是他,”她眼睛瞄一瞄傅于琛,“每次吃到桃子便说:承钰最喜这个。看到我穿件白衣裳,又说:承钰最喜欢素色。但实在忙,走不开……”

我看住暗于琛,他也看住我。

渐渐听不到马佩霞说些什么,走不开,可是一有借口,飞蛾扑火似的来了。

我们融在对方的目光中。

那是一个非常长的夜晚,他们俩没睡好,不停地起床踱步走来走去。

我把储藏着的邮票盒子取出,将邮票一张一张铺床上细看,这是最佳催眠法,一下子就会累。

然后在邮票堆中睡熟。

第二天一早,马佩霞进来叫醒我,自我长发中将邮票一枚一枚取下。

“要出发了?”

她点点头。没有睡稳,一有了年纪,看得出来,眼圈黑黑的,又得比傅于琛包早起服侍他。

一直到抵达米兰的第二天,她睡足以后,才恢复笑脸。卡斯蒂尼尼令管家来接我们,抱歉他有病在身,不能亲自出来。

暗于琛看着我说:“他知道你与令堂不和,没令她来,多么体贴。”

我说:“可惜最后还是不得不看到她。”

不知她有没有继续胖下去。

不知我到了四十多岁,会不会也胖得似一只蘑菇。

卡斯蒂尼尼的大屋比照片中的还要漂亮,米兰脏而多雾,但他的庭院如凡尔赛宫。

我转头回傅于琛一句,“也许三年前应该到这里来往,到今日意文已朗朗上口。”他与马佩霞都没有回答。

我有点感激卡斯蒂尼尼,他提供一个机会给我,使我不致给傅于琛看死一辈子。虽然他与我亦无血缘关系,虽然我亦不过是从一个男人的家走到另一个男人的家,但到底是个选择。

有了选择,别人便不敢欺侮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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