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真男人不哭泣 第22页

作者:亦舒

开了学他才知道她读的是电脑,在当时真正是新顶尖科目,他可弄不懂学的究竟是什么。

他只做他会的。

他替她冰箱塞满好吃食物,替她买了电垫毯及羽绒被,把一张床布置得像天堂,然后,把一辆小小日本车借她用。

刘志伟写信来谢了又谢。

万亨觉得自己有用,十分高兴。

万新咕噜说:“那只不过是个孩子。”

“同妹妹一样。”

“是吗,”万新问:“你我有那么可爱的妹妹吗?”讪笑一番。

那是一个平和的下午,兄弟二人正在酒馆忙碌,夥计接了一通电话,万新一听,立刻来找万亨,万亨一见他灰败的脸色,就知道是父母的事。

“爸中风倒地,已送院。”

“还等什么,马上返家。”

“叫明珠一起去。”

“关她何事?”

“至少可以陪着妈妈。”

是,明珠一向有照顾老人经验。

回到家,那景象是可怕的。

周母白发苍苍,神情茫然,只是搓着手,坐立不安,却又不懂悲伤哭泣。

可是她却一眼把明珠认出来,“小明珠,你说,周伯可是要死了?”

明珠十分坚强,双臂紧紧褛住长辈。

兄弟俩带着母亲与孩子赶到医院,意外地看到父亲苏醒过来。

他十分高兴,“呵,你们来了,坐近一点。”

先是细细打量万新,“唉,三十年一晃眼过去,岁月如流。”

万新低头答:“是。”

周父十分清醒,所有细节都记得,“最近还有无见马嘉烈?”

“已经没有来往。”

“也不要太难为她,到底是家豪的母亲。”

“我明白。”

周父又问万亨:“找到秀枝没有?”

“我俩早已分手。”

“她现在何处?”

“动身到加拿大温哥华去发展,那天气好。”

“一个男人,也不要大亏待了前头人。”

“是,父亲。”

周父叹口气,“慧群呢?”

“慧群已不在人世。”

“我最喜欢慧群。”

万亨心酸。

“我已没有心事,你看你们过得多好。”

兄弟俩不禁有点安慰。

这时,家豪静静走近。

小小的他握住祖父的手,清晰地用粤语叫:“爷爷,爷爷。”

周父笑了。

饼一会他忽然说:“刘皇叔跃马过檀溪。”

万亨一征,他从来都不明白父亲的字谜,也不晓得答案究竟是什么。

他还想趋向前去仔细聆听,募然发觉,父亲眼珠已经凝住不动。

他伏在父亲胸膛上,悲恸不已。

幼时他也这样做过,父亲要教他游泳,他怕,不敢落水,双臂围绕父亲,死命抓住不放。

当中那廿年似没有过过,周万亨又像回到极小之时,哭泣不已。

周母反而比较镇定,握住老伴的手,并无言语。

那天晚上,他们开家庭会议。

周万所说:“妈,你同家豪与我到伦敦去住,由我照顾你们。”

周母孺孺说:“将来你妻子会嫌我们。”

万新斩钉截铁说:“我不会再结婚。”

周母轻轻说:“像明珠就好,自幼一起长大,彼此知道底细,不必解释,不用适应,毋需迁就。”

万亨心一动。

母亲随即哭泣:“人说,夫前死,一枝花,我应此丈夫早去才算福气。”

家豪悄悄走到祖母面前,把一个小胖头经轻搁在她膝盖上,无限依依。

“你可是不舍得祖母?”

家豪忙不迭点头,搂着祖母。

周太太泪如雨下,“好,好,那我活着还有点意思,我愿意苟延残喘。”

万亨到海旁散步。

明珠跟在他身后。

她看看灰黑色海水卷起无穷白头浪,硕大海鹤哑哑低旋,讶异地说:“多像我们童年时在塔门见到的海。”

万亨颔首。

他记得父亲初抵涉时也那么说:“啊,正是闹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,使认他乡是故乡。”

“这真是一个萧枫的国度。”

“你不喜欢?”

“如果有选择的话,听说旧金山天气比较好。”

万亨靠在栏旁,“听说在那,移民与白人,堂与堂之间,只有更复杂。”

“也不妨碍许多人安居乐业。”

“华人最勇敢。”

明珠此际又旧事重提,“我知道你的故事。”

万亨看看她,“是好?是坏?”

“我觉得荡气回肠。”

“是吗,”万亨吃一惊,“我自己认为纠缠不清,少提为妙。”

“在我们乡下女孩心目中,你一直是英雄。”

“开玩笑。”

“你从不欺侮妇孺。”

万亨不语。

“你家迁居之后,我一直怀念你,每次听到你回乡,都有说不出的高兴,除出可以见到你,还有好的吃好的穿。”

万亨微笑。

明珠大着胆子,把手穿进万亨臂弯,可是那是他左臂,空荡荡,只得一只袖子,她满不在乎,照样挽着,走回家去。

她知道他是谁,这令万亨舒服,在青梅竹马小朋友面前,他不必把他最好一面拿出来。

他已经没有最好一面了。

饼两日他们整家南迁。

手头充裕容易办事,什么都不用带,一切现买,一老一小都相当满意。

万亨更加沉默孤寡。

万新这样形容兄弟:“似一座坟墓,再出力发掘,也看不到生机,朱女幸亏聪明走得快,现在看明珠有何能耐。”

春天来了。

周家在利物浦的老房子顺利出售。

一日,警方传周万亨去认人。

他到了警局,十分讶异,同相熟的史密斯警员说:“我当时并没有看到凶手。”

警员十分冷静,“在案件中你失去妻、儿、以及一条手臂,当然你知道凶手是谁。”

周万亨明白了。

“你必需指证他。”

疑凶隔着单面玻璃坐在一张椅子上。

他分明经过殴打,面孔肿得做猪头,血瘀处处,双目都睁不开来。

警员说:“我们庆幸凶手终於落网,请在此签字。”

周万亨凝视那人良久。

“请在此签字。”有人催促。

万亨抬起头,“当日,我并无见到此人。”

“中士,你也许不明白,我们心中毫无疑问。”

“我知道,但我当日的确末见此人。”

“你不想报仇?”语气已经非常不耐烦。

万亨答:“当然我想讨还公道。”

“那么签名指证。”

“我不能那样做。”

他索性站起来离开替局。

警员在他身后清晰地咒骂:“血淋淋的清佬。”

“帮他也是白帮。”

这场战争不知还要延绩到何时何日,不晓得还要拖累多少无辜。

第六章

同一日,万亨到惠群墓地献花。

放下小小一束紫色马尾兰,他坐在草地上,经经说:“现在我们与母亲同住,家豪已是一个小小孩,时光飞逝,不久想必会把女友带回家中。”

蓝天白云,春风茄人,万亨丝毫不觉,只黯然抹去眼泪。

“惠群你可知,我苦苦思忆你。”

一只红胸知更鸟飞到墓碑上停下。

“慧群,是你吗是你吗。”

他掩住面孔。

这时忽然有一小小声音问:“你哭了?”

万亨吃一笃,连忙抬起头来。

见一小小土生女站他面前,约五六岁,面孔是东方人的脸,可是神情表情完全属於西方。

定是跟大人来扫墓,不知何故,走到此地。

“你父母呢?”

她伸手一指,“那一边。”

“不要走失才好。”

那孩子却又问:“你的左手怎么了?”

已能正确地分辨左、右,算是了不起。

万亨答:“我失去了它。”

她好奇地问:“永远失去?”

“是,再也长不回来。”

她耸然动容,“啊,那多惨。”

万亨尚未回答,女孩母亲已匆匆找来。

她没声价道歉:“对不起,先生,打扰了你,小孩不懂事。”

她拖着女儿速速离去,分明已看到陌生人断臂,可是不动声色,匆匆走开。

此际天空已转为紫色,快要下雨,万亨鞠一个躬,黯然离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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