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风满楼 第22页

作者:亦舒

"眉豆,还有一件事。"

宦楣拉过一件毛衣套上身,穿了一半,发觉是宦晖的衣服,心中一阵酸痛。

一方面许绮年鼓起勇气说:"这间大宅,已经抵押出去了。"

宦楣自衣领中冒出头来,瞪大双眼,不可能还有这样的冲击,宦家已经溃不成军,身败名裂,难道尚有更黑暗的灾难在等着他们?

"眉豆,楼宇已押给冉镇宾先生,下个月五号他就有权来收房子,他特地叫我通知你们,宽限到月底,你们一定要走,否则他被逼要采取法律行动。"

宦楣每个字都听见了,内心却一片空白,统共不晓得做出适当的反应。

"眉豆,原谅我这张乌鸦嘴,我也是听差办事。"

听差办事。

这句话好不熟悉。兵败如山倒,每个人都是逼不得已,众志成城,造成宦家灭亡。

"这间屋子的风水不算好,眉豆,反正现在只剩你们母女两人,不需要这样大的地方,冉翁吩咐过我,嘱我帮你们另外找公寓搬。"

宦楣已经不会说话,她感觉到呼吸困难。

许绮年苦笑,"‘当我们能够说,这是最坏的时刻时,这还不算是最坏时刻。’李尔王第四幕第一场。眉豆,对不起。"

"不,不,许小姐,这不关你事,但请你忠告我,我该如何向家母披露这个消息?"

许绮年的目光充满怜悯,谁会想到她们母女会有这样的下场,忽然之间,她想起当年初见宦二小姐的情形来。彼时她刚升为宦兴波的私人秘书,过农历年,第一次有资格跟大伙到宦府团拜,看到一个清丽的,只比她小几岁的女孩子穿着一身粉红色凯丝咪衣裙出来打招呼,言语间全然不知民间疾苦。

许绮年记得她慨叹的与同事申诉:"我在她那年纪,早已经是历尽沧桑一妇人了,你看她,恐怕一辈子可以在象牙塔内做其小鲍主,我就不服气人的命运,何以我们偏偏挨得乌龟似。"

同事瞪她一眼,轻轻责备说:"咄,贫民窟中,不少人生下来还一头疮呢,小姐,你有没有疮,比上不足,比下有余啊,勿要勿心足了。"

转眼间,物是人非,事过情迁,沧海桑田,许绮年自觉阅历再足,也受此事震动,语塞无言。

只听得小鲍主犹自喃喃自语:"我怎么跟母亲说?"

许绮年回过来,"我这里有个打算,愿与你从详计议。"

宦楣如获救星,"请帮我忙。"

"暂时什么都不要与宦太太说,找到房子,搬过去,只是暂避风头。"

宦楣忙不迭点头。

离下个月五号,只剩两个星期。

宦楣自小与冉镇宾熟稔,由他教会她这名世侄女滑水潜水,没想到,今日逼迁的也是他。

在商言商,冉某又不是从事慈善事业的人,无论谁把房子卖与他,都得依时交货。

宦楣不恨谁。

在许绮年协助下,她遣散了大宅里六名帮佣。

走的司机前来辞行时双手颤抖。

宦太太静静坐在一角观看一切情况,完全有种事不关己的样子,像是一场话剧的观众,人来人往,幕升幕落,与她毫不相干。

宦楣只留下一名近身女工服侍母亲。

才半天,宦楣发觉宦宅之所以一直富丽堂皇,闪闪生辉,原来全仗一班帮佣努力维修打扫,他们一走,店堂顿时黯淡无光,电话都没有人接听。

宦楣要开车送女佣到市区买菜。

门外有便衣盯着她的行踪,并不收敛身分,笑嘻嘻看着她,一边挤眉弄眼。

宦楣忍无可忍,用两手做一个最粗鲁不文明的动作,向他致敬。

便衣大吃一惊,倒退两步。

宦楣上车而去,自然另有跟踪的车子。

宦楣茫然,恁地好兴趣,还同这些人开玩笑,看样子她会活得下来。

一时没想到生命力会这样强,她忍不住打一个冷颤。

到达市场,佣人问她取钱办货。

宦楣呆住,要到这个时候,她才知道钱的真正意义,她结结巴巴说:"我身边没有钱。"

老工人说:"我先垫一垫。"

宦楣这一下非同小可,像是挨了好大一个巴掌,且全然不知谁发的招,谁做主动。

回家半途,汽油用尽,连加油的零钱都要佣人代付。

原来没有这位孔方先生,寸步难行。

宦楣脚步浮啊,回到家中,玄关上悬的那盏一公尺直径的水晶灯像是要压下来似的,她连忙避到墙角喘气。

"眉豆。"

她抬头看,"小蓉,梁小蓉。"

小蓉飞奔过来,与她相拥。

小蓉轻轻说:"我没有用电话,他们说电话全装上窃听器。"

"他们是谁?"

"江湖上的人。"小蓉口气幽默。

宦楣苦笑,"小蓉,你好吗?"

"我还在生活。"

"伯母好吗?"

"我让她到温哥华去探访阿姨。"

"你们的经济情形如何?"

"叔叔非常照顾我们。"

"真是不幸中之大幸。"

"到了这种时候,你才知道谁有伟大的人格,不过眉豆,请记住我们没有资格要求他人为我们做伟人。"

"我明白。"

"听说邓宗平同你终于散开了。"

"他前途无限,过些日子要到局里去主持大事,怎么能同我在一起。"

"齐大非偶,爱?"

小蓉说得这样趣极,宦楣觉得好笑,这句话,早三五年,要调转头来讲,时移世易,一些人的下去,才会造就另一些人的抬头。

宦楣无限惆怅。

艾自由寻声探头张望,宦楣招手,"来见我最好的朋友梁小蓉。"

"这位是自由吧,真正难得。"

她们俩人握手。

宦楣这才发觉一屋都是女子,像打仗时一样,男丁统统流亡在外。

宦楣送小蓉出门。

"寒流来了,数星星的时候穿多一点衣服。"小蓉说。

星?

多么遥远的事,宦楣不相信曾经一度她竟有心思观星渡日。

她问小蓉:"你认为我应付得了?"

"当然,我做得到的事,你也可以。"

宦楣不出声。

"求生的律例原来最简单不过:死不去,也就活下来了,战壕中的士兵都明白这个道理。"

当天晚上,宦太太召集女儿与媳妇谈话。

她轻轻把名下所有私蓄放在桌子上,仿佛想说话,张开嘴,又合拢,大概觉得没有必要再做解释,每一件事都简单明了。

她上楼去了。

宦楣问自由:"我们可以维持多久?"

自由比她经济实惠,她盘算一下,"约六个月。"

"首饰呢,母亲有许多闪烁的石头?"

自由说:"既然不见,一定已售。"

宦兴波尽了九牛二虎之力,花了三十年建立此家,宦楣真不明白何以一场赌博会使他们倾家荡产。

两个年轻的女子相对无言。

宦楣发觉自由嘴角孕有笑意,她大惑不解,过很久,她才发现,自由那菱型嘴角天然弯弯向上,不笑也像笑,天生一副令人愉快的表情。

宦楣轻轻说:"你要是现在回家的话,少吃许多苦。"

自由这一下子真的笑了,她不睬她,独自上楼去。

宦楣躺在沙发上,盘算着搬家的事,小时候,她听过许许多多奇怪的传闻:王家生意倒闭后,公子竟去做地盘工人。还有,萧家的房子充公,一家住到车房去。何府的媳妇不甘出卖珠宝帮忙补偿,愤然服药。

宦楣一直把这些当天方夜谭,左耳进右耳出,听罢讪笑一会儿——也就去在脑后。

现在她的地位跃升,从一个听故事的人,变为故事的主角之一。

"眉豆。"

宦楣睁开眼睛,"你怎么进来的?"

聂上游微笑,"只有千年做贼的,没有千年防贼的。"

"原来你还是飞檐走壁的侠盗,闲话休说,可有我父亲的消息?"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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