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承欢记 第17页

作者:亦舒

承欢不语。

毛咏欣笑,“想说话,找姐妹淘好了。”

对座那洋人过来搭讪,“请问两位小姐——”

承欢答:“这空位已经有人,我们已经约好朋友。”

那人只得退下。

她俩付帐离去。

两人又在地铁车站絮絮不休谈了半晌才分手。

已经深夜,家里却还开亮着灯。

麦来添一见女儿,“好了好了,回来了。”

“什么事找我?”

莫非辛家又有意外?

麦来添说:“你明日告一天假去看祖母。”

啊,承欢心知肚明,毕竟八十多岁的老人了。

“开头是伤风,随即转为肺炎,指名要见你。”

“明早来得及吗?”

“医院说没问题。”

“那就明早吧。”

承早问:“我可需去?”

麦太太答:“没人提到你的名字。”

承早扮个鬼脸,“我乐得轻松。”

承欢也笑,“可不是,那又不是真的祖母,与我们并无血缘,且又不见得对我们亲厚。”

麦太太接上去:“是你爸这种憨人,动辄热面孔去贴人冷,数十年如一日,好此不疲。”

麦来添不语。

承欢自冰箱取出啤酒,与父亲分一瓶喝,“爸,想些什么?”

麦来添说:“她进门那日,我记得很清楚。”

承欢不语。

“听说是一个舞女,穿件大红旗袍,那时女子的装束真是奇异,袍叉内另加粉红长绸裤,喏,像越南人那样的装束,父亲极喜欢她,她从来正眼都不看我。”

麦太太在旁加一句:“她并吞了麦家所有财产。”

承早比较实际,“财产到底有多少?”

没人回答他。

麦来添说:“奇怪,半个世纪就那样过去了。”

他搔着芝麻白的平顶头。

承欢问:“她有什么话同我说?”

“不知道。”

麦太太说:“恐怕是要我们承担殓葬之事吧。”

“那可是一笔费用。”

“而且是极之腌[月赞]可怕的一件事。”

“可是,”麦来添叹口气,“总要有人来做吧。”

麦太太摇头叹息,“真不公平。”

第二天早上,承欢五点正就起来了。

梳洗完毕,喝杯热茶,天蒙亮,就出门去。

麦太太在门前送她。

“妈,自小学起你每早都送我出门。”

“多看一眼是一眼,妈妈有一日会先你而去。”

“那时我都八十岁。”承欢补一句。

麦太太微笑,“你打算活那么久?”

“咄,我自给自足,又不是谁的负累,上帝让我活多久我都受之无愧。”

“早去早回。”

“记得叫承早替我告假。”

麦太太颔首。

承欢还未完全睡醒,仗着年轻,撑着上路,她用的是公共交通工具。

即使那么早,车上也已经有七成搭客,都是辛辛学子,穿着蓝白二色校服,背着沉重书包上学。

承欢窃笑,如果他们知道前路不过如此,恐怕就没有那么起劲了吧。

承欢记得她小时候,风雨不改上学的情形,一晃眼,十多个寒暑过去。

承欢看着火车窗外风景,一路上统统是高楼大厦,已无郊外风味。

下了车,她叫部计程车,“长庚医院。”

看看表,已近七点。

车子在山上停下,承欢伸一伸懒腰,走进接待处,表示要探访麦陈好。

接待员说;“探病时间还没有到。”

可是有看护说:“她有预约,麦陈好己进入弥留状况,请跟我来。”

承欢缄默镇定地跟着看护走。

令她觉得奇怪的是祖母并没有躺着,她舒舒服服坐在一张安乐椅上,双腿搁在矮几,正在吸橘子汁。

承欢缓缓走近。

祖母抬起头来,承欢看清楚她的面孔,才知道医生判断正确。

她的脸浮肿灰暗,双目无光,显然生命已到尽头,所谓油尽灯枯,就是这个意思。

“谁?”

面对面,她知道有人,可是已经看不清楚。

承欢心一酸,坐在她身边,“是我,承欢。”

“呵,承欢,你终于来了。”

“祖母,你要见我?”

“是,”她思维似仍然清晰,“我有事同你说。”

“我就在这里,你请说吧。”

祖母微微笑,“你的脸,长得十足似你祖父。”

承欢十分意外,这是祖母喜欢她的原因吗?

“你父亲就不像他,一生赌气,从不给人好脸色看,完全不识好歹。”

承欢只得说:“他是老实人,不懂得讨好人。”

“承欢,昨日,我已立下字据,把我遗产赠予你。”

承欢说,“祖母留自己慢慢用。”

“我不行了,很累,老想睡。”

“休息过后会好的。”

承欢对于自己如此巧言令色十分吃惊,难怪祖母只喜欢她一人,因为麦家其他人才不会说这种话。

祖母缓缓说:“一个人到最后,不过是想见自己的子女。”

承欢唯唯诺诺。

“我并无亲人。”

“祖母,我是你孙女。”

“真没有想到麦来添有你这样争气的女儿。”

“祖母太夸张了,我爸心中孝敬,一直教我们尊重祖母。”

“这么些年来你都叫我祖母,我留点嫁妆给你也是应该的。”她的声音低下去,像是在说什么体己话,“一个女人,身边没有些许钱傍身,是完全行不通的,到老了只有更惨。”

承欢不语。

“有钱,可以躲起来,少个钱,便想攒钱,人前人后丑态毕露。”

没想到她对人生百态了如指掌,承欢微微笑。

看护进来,也笑着说:“麦老太仍在说女人与钱的关系吧。”

承欢点点头,这话题连看护都耳熟能详。

看护帮她注射,“麦老太说得很正确,女人穷了又比男人更贱。”

承欢忽然加一句:“大人到底还好些,孩子最惨。”

看护叹息一声,“谁说不是,穷孩子还不如畜牲,我见过家中懒,一个月不给洗一次澡的孩子。”

刹那间病房内悲惨气氛减至最低,完全像朋友闲聊一样。

祖母不语。

承欢看到她的头轻轻一侧,往后仰去。

承欢警惕地唤:“祖母,祖母。”

看护本来正打算离开病房,闻声转过头来,迅速把住病人的脉,另一手去探鼻息。

她讶异地说:“老太太去了。”

承欢十分欢喜,这真是天大的福气,这叫作无疾而终,一点痛苦都没有,亲人侍候在侧,闲话女性必须有钱傍身,然后一口气不上来,就悄然而逝。

她轻轻说:“按照华人的说法,我祖母前生必定做什么好事来。”

连年轻的看护都说:“是,我相信。”

承欢站起来,她已完成送终的大业。

她轻轻走出医院。

在大门外等车,她看到一名臃肿的少妇正与家人等车,手中珍如拱璧般抱一新生儿。

承欢过去探头一看,那幼婴紫红脸皮,小小面孔如水晶梨般大小,闻声睁开黑白分明的眼睛来。

承欢笑了。

医院真是天底下最奇突的地方,生与死之重头戏都在这座剧场内演出。

承欢让他们母子先上车,她搭随后那辆。

她直接回办公室,先用电话与父母联络,然后照常处理公务。

辛家亮过来与她谈过十分钟。

“父亲与母亲摊牌,要求离婚。”

承欢问:“辛伯母怎么说?”

“她立即答允。”

呵,承欢对辛伯母刮目相看。是她狗眼看人低,老觉得辛太太不学无术,沉于逸乐,未料到她遇大事如此果断。

她语气充满敬佩,“君子成人之美。”

“承欢,你似乎不知事态严重,她分了财产决定往外国生活,那些钱永远归不到你同我手上。”

承欢笑笑,“我从来不觊觎他人钱财。”

辛家亮说:“在这件事上我与你有极大歧见。”

“家亮,我同你已有屋有田。”

辛家亮看看表,“我要回公司开会,散会再说。”

可是那个下午,有一位欧阳律师打电话来传承欢过去接收遗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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