繁体版登入注册
夜间

五月与十二月 第17页

作者:亦舒

琉璃是落难王孙。

她父亲本是个财阀,把他几个孩子捧得花朵似的矜贵,最好的物质,最佳的教育……

琉璃在日内瓦念法文与德文,本来打算嫁个公子哥儿,出入社交场所,说说法文德文,着实不俗。

可惜在她廿一岁那年,父亲生意失败,兵败如山倒,一蹶不振,於是他们几兄弟姐妹不得不出来找工作做,看老板与同事们的颜色,重新学习做一个普通人,那种痛苦,我是可以了解的。

她对於生活一窍不通,并不是脾气坏,可是四周围自然有很多令她生气的人:衣冠不整的、型的、没念过大学的、英文说不准的、没到过欧洲、穿猎装的男人……一切一切,不胜枚举。

每次早上起来,她都跟我说:“我不是介意工作,我只是不喜欢那班同事。”

但是现在琉璃的父亲不再能够负担她的生活,她必需要出外工作赚生活。

我说:“王谢堂前的燕子,如果要在寻常百姓家寻生活,必需习惯百姓的陋习。”

“胡说,”她会答我,“我不是王谢堂的燕子。”

至少她是玫瑰花园中长大的。

很平常的事,她都当新闻说,不能明白。

像:“我上司叫我写的英文新闻稿,没有一篇是顺利通过的——像舞女去做旗袍:非改不可。他算老几呢?最远才到过澳门,我在日内瓦念拉丁文的时候,他不知道在哪儿混,现在他在殖民地做官,因渗着点白人血统,抖得那个样子,真土,井底之蛙。”

我只好陪笑。琉璃不晓得,几乎全世界的上司都是那样的,他若不把下属踩下去,下属一旦比他爬得高,他就成了别人的下属了。

我说:“你是个女孩子,机会比他好,你看开点,让让他。”

琉璃叹口气,“我多想不做,可是谁替我付房租呢。”

我伸伸腿。

“有。”我说:“很多赚三五千块的王老五,或从未娶妻,或离了婚打算再娶——你想不想嫁他们?”

“别讲笑话了。”她摆摆手。

“忍一忍吧,琉璃。”我说。

她只希望她爸爸未曾破产。

“你呢?又如何?”她问。

“老样子。”我说:“上次我花了一两金子去算算命,说我的运道可以转好,三年左右能够结婚,还说丈夫待我不错。你知道我的要求,丈夫待我不错的意思,便是能够把我养在家中吃口现成饭,我再也不想做工了。”

“那么这个男人不会是刘志强。”琉璃说。

我笑笑,自然不是。

刘志强是泥菩萨,自身难保。

琉璃说:“志强最不好便是骗你,说能够照顾你。”

“算了,他不撒那个谎,我能跟他在一起?现在谎言拆穿了,可是大家混得烂熟,反而不计较。老实说,女人对着女人诉苦,多累,可是男人颇乐意听女人诉苦,你懂得那个分别?可是将来能否结婚,又是另外一件事。”我的声音越来越低。

结婚是完全另外一件事。

我认识志强与我同事梅认识她的男友在同一个时间。

梅的男友是副总经理,志强只是管事。这件事提起来就气,现在公司里的人把梅捧得公主似,而我还得靠自己两只手披荆斩棘。

我并不是那种不懂事的小女孩子,仗男友的势力作威作福。可是梅的运气来了,推也推不掉,顺理成章的被众人撮拥着,这并不是她的错,人们除了自己的女儿、爱人,以及上司的女人、爱人之外,别的女人都当草芥。

有没有到渡轮与公路站去一看?不少白领阶级把旁的女人推开,保护他们的女友上船上车,小人物也有他们卑微地表现爱心的方式。

我常常说:如果有男人愿意照顾我,别在工作岗位上照顾我,索性养活我,别让我抛头露脸的。

琉璃说:“爹爹很怕听见我为了省钱去搭公路车,我告诉他,我与你同住是因为找伴。”

“他怎么会穷得一败涂地,半个子儿都没有了?”我问。

“什么半个子儿都没有?,”琉璃瞪了瞪眼,“他还欠下银行几百万,单是利息都得好几万一个月,你太天真。他们生意人的玩意儿牵一发而动全身,非同小可。”

我耸耸肩,“我自然不知道,我老子只是个小职员。”

“小职员反而好,下了班回来看电视,洗澡上床,第二天又是一条好汉。”她说。

“说得也是。”我笑,“你为什么不嫁小职员呢?”

琉璃说:“因为我们家现在大大的不妥,张家的人不敢来跟我亲近,我现在正失恋,什么小职员不小职员的。”

我呆住一会儿。

我老听琉璃说:她本来有个门当户对的男朋友。像古时的绣像小说情节:小姐的家道中落,书生家就悔了婚约,而张家那位少爷,本身感情不坚,比父母还早打退堂鼓。

琉璃遭遇到接二连三的不如意,心中种种悔恨,夜半涌上心头……我同情她。

她也同情我,我们在一条船上。

女人都应当同情女人,女人的生活不好过。

“太太们的生活总是好的。”琉璃说。

我笑。于非鱼,焉知鱼之乐乎。

太太们有太太们的苦恼。

我问:“你父亲还会不会东山再起?这是我关心的。

“我想很难了。”墙璃说:“你不知道我多想爹爹渡过这个难关,好让我瞧瞧这班人的面色是否跟霓虹转得一样快。”她恨恨地,“那时我不会像以前那么谦和,我要给他们看颜色。”

“到时你可别忘了我这个患难之交。”我笑说。

“你永远是我的好朋友。”她慨然说。

生意人真是奇怪,话还未完,忽然有位隐名的财阀决定投资琉璃家的生意,她家一下子又抖起来了。

琉璃的父亲不但还清了债,又置了房产,屋子布置得比以前更美更豪华,游泳池是标准奥林匹克运动会尺码,又买了五十二尺长的游艇。

琉璃说得出做得到,她成了一个非常刻薄的人。

她辞职之前不发一声。当那个杂种照例挑剔她英文说:“我对这篇新闻稿一点也不感兴趣。”

她冷冷的说:“自然,你只对你自己的XYZ&@有兴趣。请告诉我,你一天到晚批评这个,批评那个,你的XYZ&@到底累不累?你他妈的土佬,你为什么不走出这个办公室看看外边的世界?这个地球,你要知道,比你想像的大得多!”

那个半洋人顿时呆在那里。

她还得拍拍他肩膀:“去找你理想中的助手吧,祝你好运。”

我听了这件事很慷慨激昂,很不以为然,又很高兴。琉璃不错是显得幼稚点,为什么不呢?

她家现在又有钱了,她不再需要那份工作。

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,她已经找了人来替我装修公寓,硬是逼我搬到酒店去住一阵子。

她说:“我知道公寓里欠缺什么,我在那里住足两年。”

我问:“两年了吗?”

“是呀,”琉璃说:“如做场梦一般,可是我看了很多,领会了很多,比以前成熟得多。”她深深的悲哀,“可是不知为什么,事情跟以前永远不会一样了,现在我一见张家的人,忍不住要损他们,以前我脾气很大方可爱的。”

“姓张的又来找你了?”

“他脸皮没那么厚——”

琉璃说:那日他们一家去试游艇,在西贡的海面上遇上张家,张家早已风闻对方已经恢复元气,於是寒暄一番,有说有笑,第二天张公子便打电话给琉璃,约她吃饭。

琉璃去了,脖子上挂着一条新买的钻石项链,数百卡拉的钻石骄傲地闪闪生光,耀得张公子头昏眼花。

上一页 回目录 下一页

单击键盘左右键(← →)可以上下翻页

加入书签|返回书页|返回首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