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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月与十二月 第15页

作者:亦舒

我会说:“乖一点,别对女人轻佻。”很生气地。

他会笑得很厉害。我觉得很刺激。我这么看重他,老认为他会勾引到全世界的女人,而他却不紧张我。

他常常问:“克里斯多弗呢?怎么不上我们家来打网球?请他来玩,还有其他的同学,反正你一个人没事儿。”

他可不怕别人会把我抢走。

我心中很不服气,可是我知道他对我好。

周有空的时候会凝视我,我时常被他看得心花怒放,如果他不喜欢我,又怎么会看我?

我问:“为什么老看着我?”

“因为你的青春,现在我才知道年轻有多么好,看你的皮肤光洁滑腻,像一个婴儿似的,你的眼睛如此明澄,我实在伯看到它们,仿佛随时要审判我,你的嘴唇鲜红透明,小宝,我从你的青春得到很多喜悦,非常大的启示。”

“当我老去的时候,你还会爱我吗?”我问。

“当你老去的时候,我看不到你了。”他答。

“别这样说好不好?”我既懊恼又伤心。

“这是事实。”周长长的叹一口气。

我故意不要去理会他的话。

我心中暗暗难过吃惊,他是在说实话。

我们还是快乐的,整个冬天躲在屋子里,炉火融融,享受着罕有的温暖。一起看电视,一齐吃玉米与棉花糖。周说我将来会变小肥婆,老爱零食。

放寒假的时候,他逼我每天温习,我认为功课比起他,实在太不重要,但如果考个不及格,恐怕家里要大大生气,这个责任我又不想负,于是心不在焉的念了念,只希望分数超过五十分,可以交待便算数。

女孩子不争气这句话又一次地被证实了。

圣诞与新年过后,我照常上学,我记得清清楚楚,那日在上会计,一大堆数目字,头昏脑胀之馀,巴不得回家去午睡,周来了!

他敲敲课室的玻璃门,我看到他的脸,几乎没跳起来,连忙向他打手势,他进来,教授问:“请问什么事?”

他找我。克里斯多弗板着脸,斜眼看我。

我马上跟他出去走廊。

“你干吗来找我?”我问。

“小宝——”他脸色不大好。

“什么事?”我狐疑。

“你父母来了。”

“不是!”我心沉下去。

“真的,现在在我那里。”他说。

“为什么?”

“为什么?自然是为了你与我的事。”他说。

“他们是怎么知道的?”我惊恐的问。

“我不知道。”周有点疲倦,“他们要与你说话。”

“我不去!

“小宝,这就是孩子气了。来,我们去看看他们想说什么。”周很平静。

“我的书本——”

“明天再回来收拾。”他说。

我只好跟他回家。一路上我的心忐忑不安。我在车窗中看天空,真是彤云密布,一副风雪要来临的样子。着肴周的脸,他一声不响,也瞧不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。

到家,爹妈两人连大衣都没月兑,爹对着墙角,妈妈对着窗口。

“爹妈。”我叫他们。

爹转过身来。

“爹。”我说:“我——”

“小宝,”他的声音倒是不凶,“收拾东西,我们马上回香港。”

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我。我怎么肯离开周仲年?

我摇摇头,“不。爹!我要留在这里。”

妈妈也转过身子,看着周,她很悲伤。“仲年,你怎么对得起我们?仲年,你看看这孩子!”

“妈妈,这与……与他无关,我在这里很快乐,我不愿意离开伦敦。”

“小宝,你必需跟我们回去。”爹说。

“不、爹,”我微笑,“我们坐下来说话好不好?”

爹忽然提高声说,咆吼道:“马上去收拾东西!听见没有?”喉咙大得足以震聋双耳。

我不怕,倔强地说:“不,爹,你先听我说。”

妈妈说:“小宝!”

爹爹已经跳起来,一巴掌掴在我脸上,我往后退了好几步,嘴角一阵腥咸,伸手一模,是血,接着左边面孔激辣辣的痛起来。爹打我,他打了我!

我一怔,伤心得落下泪来,自小到大,爹爹未曾碰过我一下,这是为了什么?

我委曲地看着周,希望他会为我说几句话,但是他一声不响,眼光甚至不与我接触,我这一下打击受得比什么都重,周,他怎么可以这样对我?

妈妈软弱的说:“小宝……小宝……跟我们回去……”

我走到周面前,“你要我回去吗?”我看着他问。

他不答。

我一阵晕眩,“你要我回去?你舍得与我分离?”我问。

他仍然不响。

妈妈哭了,她说:“仲年,你如何独得起我们!小宝只有十八岁……”

我看着他们三个,都是我至亲的人,但是却没有一个肯为我说句公道的话。

然后周握住我的手,他的手是冰冷的。“小宝……”他说:“我对不起你。”

“没有关系。我们可以结婚,”我说:“人们怎么说,我不在乎。我爱你。”

爹咬牙切齿的说:“你好,周仲年,你这个人面兽心的东西,我跟你拼命!”他扑上去。

妈妈一把将他拉住,把他按在椅子里。天呵,这是我的爹爹吗?这简直是一个狂人。

周仲年对我说:“小宝,我不能与你结婚。”他在颤抖。

“为什么?”我温和的问。在三个大人当中,我竟是最镇静的一个。

“因为我有妻子儿女,他们住在苏黎世,我最小的女儿比你还大六岁。”周用手掩住脸。

我退后一步,只觉得像做梦一样,糊里糊涂的犹似走进了一间尘封的大屋,碰得一头一脑是蛛丝灰网,猛用手撩,却拨不干净。

“你……骗我!”我问周仲年。

“我没有骗你……”他微弱地分辩。

“禽兽!”爹大声吼叫。

妈妈还是那句话:“小宝,跟我们回香港,爹爹妈妈、永远不会抛弃你。”

但是他们都骗我。

我转身上楼,我记得是慢慢一步步跨上去的,像是人家戏子跨的台步。眼泪淌下来,很慢,只觉得泪水是冰冷的,面颊滚熨。

我锁上房门,躺在床上,用枕头蒙住面孔。

房门外他们敲得很大声。我在呜咽。我不要回去,我要与周仲年在一起,不管他是五十岁还是一百岁,我要与他在一起。

但是他不爱我。些少的压力,他马上把我放弃,来不及的把我以双手奉送给我父母。

周在门口叫我:“小宝,小宝。”

我没有应。他有门匙,终于杷门打开。他说:“他们走了,小宝,别担心,我在这里。”他走过来拥抱住我。

我放声嚎啕大哭起来,紧紧抱住他。

“别担心,小宝,我们会结婚的,我什么都答应你,但是你想想,我的年纪——”

我的哭声盖过他的言语。

案母回香港去了,他们跟我断绝关系,我不再回学校,整天在家陪着周,有空看书,学做茱。周正式向他的妻子提出离婚。

周的妻子年纪与他差不多,我看过照片,她很高贵很漂亮。她顺利地答允周,他们两个将会离异,这使我兴奋莫名。

周问:“你愿意见见我的女儿?”

“当然。”我说:“我不怕,我什么也不怕,只怕失去你。”

他的女儿自苏黎世飞来伦敦,作为她母亲的代表。她叫依芙莲,一个美丽的少妇,廿四五年纪。

她很客气。“你就是小宝?”她伸手与我握,一点恨意敌意也没有,真是大方。洋派的人都该如此。

她住在酒店里。

依芙莲很平静的跟周说:“小毛会叫爷爷了,一天到晚走来走去,要找爷爷。”

我不明白,“谁?”我忍不住问:“谁是小毛?”

依芙莲似笑非笑:“我的孩子,你说他是叫谁爷爷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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