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偷窥 第6页

作者:亦舒

“我是个游客,不是步行客。”我说。

“我请你搭计程车如何?”他问。

“太浪费了。”我说。

“喂,小姐,你到底想怎么样?”

“走路。”

我们开步走。

在巴黎走路是很有趣的,从蒙马特到圣米雪儿,我们走了三个钟头。途中喝了两次咖啡,他买了一次棉花糖给我,吃得一塌糊涂,找一个喷泉洗脸,又吃冰淇淋,又在花园站着看了一场木偶戏,又买了一只蓝不汽球,后来摔了一跤,把汽球压破了,又买了一只红的,又吃了一大只面包,他请我喝可口可乐,在小摊子上买了一条玻璃珠子。

后来他催我走,拉着我,才捱到他的公寓,正门是一家书店,我们自后门上去,二楼,很洁净,他放下了工具,累得说不出话来。我坐在地上,那身体慢慢往下滑,结果变成躺在地下。

我第一句话是:“西班牙奄列呢?”

他咬牙切齿的说:“当心我杀了你!这个教训是:别在蒙马特跟游客勾搭。”

我很满意,他的确是个规矩人,我拉一拉红汽球的长绳,汽球碰到天花板上,很开心的样子。我也很开心。

“你真饿了?”他问。

“并不是,刚才吃了不少东西。”我说了老实话。

“你住什么酒店?”他又问。

“不会是丽池,住一个小酒店,在罗浮爆旁边。”

“那还好,还近。”

“你的公寓很漂亮。”我问:“在窗口看得见月鸽吗?”

他笑,并且摇头,“你错了,你的巴黎不是我的巴黎,你想像中的巴黎是不存在的。”

“胡说,我是巴黎老游客。”

“可是你没有真的住下来,是不是?”他看着我。

“我喜欢巴黎。”我固执的说。

他自橱里取出一瓶白酒,开了盖子,再取出两个杯子,都倒满了。我取饼来喝一口。

“你要不要淋浴?”他问我:“这楼上有位法国小姐,她有一个淋浴的地方,你可以上楼去。”

“你也是天天上去淋浴?”我好奇的问。

“自然不,我到楼下房东那里去。”他说。

“那多不方便。”我同情的说。

“小姐,我早说了,巴黎不是你想象中的巴黎。别多说了,她人很好,会把衣服借给你,我看你都发臭了,你下来,便有西班牙奄列吃。”

我上楼去,敲门。那位小姐会说英文,可是长得不漂亮,人非常好,以为我是楼下住客的女朋友,我痛痛快快的洗了头,洗了脸,刷了牙,洗了澡,焕然一新。

楼上小姐借给我一件长袍穿,她说我的衣服已经放进洗衣机了,两小时之后可以取到。我把我那宝贵的一百法郎暂寄她处,她笑了。

巴黎此刻已是黄昏了,在我眼中,这是最美丽的城市。没有熟人,没有功课,没有工作,无忧无虑的一个城市,这是我的逃避所。

法国小姐是她楼下住客的同班同学,她房间里堆满了画。为娱乐她自己的,为娱乐她教授的,为娱乐她的顾客的。她说:“教育不是为了谋生,教育是为了培养生命。”

然而隔了一会儿,她耸耸肩,她说:“可惜我们都要吃饭。”

我下楼去。

他为我开门,他自己也洗干净了,换上另一条牛仔裤,一件非常漂亮的T恤,手中捧着一个碟,上面是香喷喷的奄列。

我更羡慕的说:“你们是会享受的巴黎人。”

在吃饭的时候,我问他:“谁帮你洗熨衣服?”

“房东太太。”

“幸运的人。”我说。

“你在伦敦,很多人看你,也一样幸运。”

“或许。”我说:“的确有人这么说过。”

他笑,“可不是,我看你,你比我好,你看我,我也比你好。几时我也到伦敦来看你?”

我说:“我把地址给你。”

“你念什么?”他终于问了。

“法律。”

“噢,失敬失敬。”他说:“真是难得。”

“难得?我不否认。可是至少你们是快乐的。”我说。

“任何科目,但凡要通过考试,都不快乐。”他说。

我们一起笑了。

“做艺术家好不好?”我问。

“很不错,将来回家,还是要在广告公司里找一份工作的,你说好不好?”

我摇摇头,“你父亲很有钱吧?”

“他刚刚开着一家广告公司,你爸呢?”

“他自己也是个律师。”我说。

“那么咱们就不必多说了。”他笑。

我打量着他的公寓,一个房间,有一个洗手间,一个小厨房,房间内的家具很简单,床是小小的,地板上铺着一条手织的麻绳地毯,有几只陶瓷,床头有一幅画,是幅占姆士甸靠在机器脚踏车旁,嘴角吊一只烟。

“很好的画,你的作品?”

他点点头。

“你喜欢占姆士甸?”

他点点头。

“法国人喜欢他。”我说。

房间里很空荡。

我走近窗口,对面人家大概是不正派的女人,一条晾衣绳上都是内衣内裤,花红柳绿的样子。没到一会儿,那些内衣内裤的女主人把整个身子探出窗外来收衣服,没有穿什么,光着胸脯,也不是一个美女,看上去给人一种残花败柳的感觉。

我吓一跳,不是没有见过外国女人的胸脯,而是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形之下看见,我把身子猛地退后几步。

他笑了,依然是那句话“巴黎不是你想象中的巴黎。”

我辩说:“什么东西都有两面的。象这间房间,就象莲花一样,连床单都是雪白的,香喷喷的。”

他微笑。“念法律的人不该这么天真。”

我说:“我不是天真。一到伦敦,我马上换一个样子,回到家,又是另一副嘴脸,可是巴黎是我唯一松驰自己的地方,请你不要破坏我的理想。”

“你把理想建筑在此。”

“是。”

“你见过凯塞林公园里树林掩映的小凯旋门吗?”他问。

“见过。”

“那就比大凯旋门好看。”他说:“因为看不清楚,因为没有人知道。巴黎是一个曝光过度的城市。”

我不出声。

他在这里住的太久了,自然不喜欢。可是他是一个说话的好对象。有很多人,对于爱恶便没有宗旨,碰上什么是什么,今天红色,明天绿色,无所谓的。他可以说是一个黑白分明的人。至于我,那是更不用说了,我念的是什么,我执行的也是什么。

我披着一件过大的袍子,坐在一个陌生男子的房间,说起家中的笑话,说起家里的人,话象是不断的,他开了一瓶酒又一瓶酒,卢亚谷的白酒象蜜水一样,并不醉人,只是我为别的理由而有酒意了。

我们离开了公寓,出外散步,走得很远,过了桥,又走回来,我们说着各个画家的画,我坚持着我喜欢的一派,他坚持他一派。

有一段时间,我多么希望我是一个读美术的学生。

我们为不相干的事争执着,巴黎忽然下雨了。

“天呀,”我说:“我的头发还没有干,此刻又淋脏了。”

我们躲在一颗树下,我把头靠在他肩上。

有一对中年男女走过,撑着伞,很明了地向我们微笑,表示颀赏。

他推推我,“他们以为我们是爱人。”

如果谈恋爱有这么简单,我十分愿意谈恋爱,我并不天真,恋爱是很复杂的,但凡是复杂的事,都有一种龌龃感。

我觉得凉,模模手臂。

他问:“几时回去?”

“就这几天了。”

“回去干什么?”

“准备下学期的功课,我们真是长期抗战。”

“有没有男朋友?”他忽然问。

“没有。”

“应该有。”他说。

“真滑稽,什么叫应该有?你有没有女朋友?”我反问。

他笑,“没有。”他是一个漂亮的男子,也应该有女朋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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