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流金岁月 第21页

作者:亦舒

“那后来是怎么找到的?”

“我苦苦央求公司电脑部主管蔡小姐。”

“啊,她。”

“蔡小姐说,假期后你要到孙氏上班。”

“已不是秘密了。”南孙知道蔡小姐说的断不止这些。

“放假也没有出去走走。”

“哎,乐得坐家中享清福。”

他那边迟疑一会儿,千辛万苦找来的电话号码,不舍得一时挂断。

南孙则很久没在电话中漫无目的地闲聊,感觉新鲜,像是时光倒流,回到少女时代。

“人山人海,不晓得往什么地方挤。”

“外头人来到本市,都这么说。”

“你虽是本地人,我保证你没有挤过年宵市场。”

“太大的挑战了。”南孙笑。

“今晚我来接你如何,我不会轻易放弃。”

“你可能不知道我的情形,我要陪祖母,不放心留她一个人在家。”

“府上可方便招呼客人?”

“舍下地方浅窄。”

“你们都这样说。”

“或许开工时一起用午饭?”

王永正轻笑,他当然知道南孙在推搪他。

“我稍晚再问候你。”

“欢迎。”

南孙放下听筒,伸个懒腰。

王永正固然是个好青年,但有什么是毋须付出代价的呢?南孙看着自己的怪模样,不禁笑出来,她穿着不知年膝头部位已经爆裂的牛仔裤,父亲的旧羊毛袜,睡衣上截当衬衫,嫌冷,扯过祖母的绒线围巾搭在脖子上。

她不是不想为悦己者打扮,但最悦她的是七彩电视,下班以后,她只贪图舒服至上。

当初遇到章安仁,世界还要美好得多呢,转眼间,他成为她生命中最丑陋的回忆。也许,过十年二十年,待她事业有成,经济稳定的时候,她会投资时间精神,再度好好恋爱一次,但不是现在,现在她决定做一些收获比较大的事。那人约是有可能,越要避开。

南孙想到美国一位专栏女作者貌若幽默,实则辛酸的文章:“回顾我的独身生活,像在森林中度过,盲目地自一只野兽的手臂传到另一只,不复回忆,最后如何与一个很多时候看上去似卷尾猿的人在一起,还领了婚姻牌照。我的恋爱生活不是混沌的宇宙,而是进化小径。我错了许多许多次,但同一错误从不犯两次,像一切进化论,我的也自底部开始……”

南孙曾为这篇报告笑出眼泪来。

章安仁不是不像一条蛇的。

一朝被蛇咬,终身怕绳索。

南孙觉得每个人都有负面,正面越美,观者越是担心另一面的真貌。

祖母说:“有人找你,为什么不出去?”

南孙笑着摇摇头。

“我可以叫戚姐妹来陪我。”

南孙拾起杂志。

“年轻人出去走走才好。”

南孙轻轻说:“我不年轻了。”

蒋老太太有点难过,她也知道,多多少少是为着她,南孙才牺牲了社交活动,这个曾经被她歧视的孙女,竟这样爱她。

老太太心中惶然。

南孙连忙说:“我替你拿南瓜子来,锁锁送的松子也甘甜。”

祖母低下了头。

“还有自制酒酿圆子,你看锁锁,自己不过年,却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才走。”

“若有机会,要好好报答朱小姐。”

南孙说;“锁锁是那种难得的全天候朋友,”也不管祖母听懂没有,“我成功,她不妒嫉,我委靡,她不轻视,人生得一知己足矣。”

傍晚,电话铃又响。

蒋老太太说:“若果这是找你,不妨出去,孙姐妹就要来了。”

南孙苦笑,现在还有生命不夜天,不贰臣,叫你不去,马上叫别人,谁没有谁不行,谁还害相思病。

老太太接听,谁知却聊起来了:“是,我是南孙的女乃女乃,你是北方人?很少听得一口这样好国语,行,我听得懂,我很好,谢谢你,你来约南孙?好极了,半小时后来接她,可以,可以,再见。”竟一言为定,挂了电话。

南孙瞪大双眼,“这是谁?”

“一个叫王永正的年青人。”

南孙怪叫一声:“你代我答应了他?”

“是呀,人家已是第二次打来了。”

“但我要洗头沐浴化妆换衣服,三十分钟怎么够?”

祖母打量她,“这倒是真的,你自己看着办吧。”说罢回房间去了。

南孙先是颓丧地坐着,看着镜中蓬头垢面的自己,后来嘴角孕出笑容,当然不是为王永正,而是为祖母,人家祖孙一开头就有感情,她们却要等到二十余年后。

但,迟总比永不好。

南孙跳起来,往莲蓬头下洗刷,她仍然留着长发,已没有时间吹干,只得湿漉漉垂肩上,取饼牛仔裤穿上,发觉自己胖了,拉链拉不上,狼狈地换上没有线条的绒线裙,才擦口红,门铃就响起来。

南孙实在怕老太太对王永正说些足以令他误解的话,就这样跳去开门。

门外站着老太太的教友及王青年。

四人一轮寒暄才分头坐下。

王永正穿着灯芯绒西装,一表人才,南孙想,同他走出去真是挑战,旁人一定会想,这样好看的男人的女友却不怎么样。

她打开王永正带来的巧克力,老实不客气地吃起来。一方面王永正也看着南孙发呆,这已是他们第三次见面,这女孩子不住令他惊异。

第一次,在外国,她一脚泥泞,破裤,面孔却似拉菲尔前派画中女角,浓眉大眼长发,象牙般皮肤,彼时满园落花,她举脚踢起小径中花瓣,给他的印象如森林中精灵。

第二次,她穿着标准套装,全神贯注与电脑打交道,肃穆的脸容有一股哀伤,野性长发盘在脑后,但他还是一眼就把她认了出来。

然后是今天。

她身上还有药水肥皂味道,清醒活泼,头发用一只夹子束起,嘴上有一点点口红,看上去心情比较好,选择巧克力的时候,大眼中有一种天真的渴望与贪婪,糖在嘴里融化的时候,她微眯眼睛享受,就差没唔的一声。

王永正心想:就是她了,必要时死追。

他见过太多才三分姿色便到处申诉同性都妒嫉她的女子,他有点倦了,难得见到一个不搔首弄姿又真正漂亮的蒋南孙,他不笨,决心抓紧她。

两位老太太坐在年轻人当中,也不好说话,于是孙姐妹搭讪说:“我们到房间去祷告。”

小小客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。

王永正说:“你祖母很可爱。”

南孙抬起头一想,“是的。”以前才不是,但磨难使她们长大成熟老练,凡事都不大计较了,并且肯努力叫旁人愉快,即使略吃点亏,也能一笑置之。

不久之前,她同她祖母都不可爱。

南孙笑了。

这一抹不久会出现的神秘笑容,也使王永正着迷。

“要不要出去走走?”

“QuoVadis?”

王永正一怔,用手擦鼻子,兴奋莫名,他知道找对了人,蒋南孙永远不会叫他沉闷。

“你不会到我寓所去坐坐吧?”

南孙侧头想一想,“为什么不,总比在街上乱挤的好,你看上去也像个大好青年。”

“请。”

两人走到路口,南孙就叫扒手光顾了,她根本没察觉荷包不翼而飞,一转头只看到王永正同个陌生人办交易,刚在诧异,看见王永正取到了一只似曾相识的皮夹子,突然惊醒,才发觉手袋已被打开。

王永正笑吟吟把荷包还她。

南孙觉得被照顾真正好,索性乖乖尾随王永正身后,她感慨地想,天涯海角,就这么去了也罢。

第八章

王宅非常幽静,在近郊,是那种两层楼的小洋房,一看就知道是知识分子之家,完全没有刻意装修布置,但每件家私自然而然与环境配合。

南孙忽然想起她从前的家,也有这股书卷气,但,过去的事还提来做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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