繁体版登入注册
夜间

开到荼蘼 第25页

作者:亦舒

我赶到医院去。左淑东并不在。

我要求护士给我见病人左文思。

护士说:“他尚未月兑离危险期,你是他什么人?他不方便见朋友。”

“他的姐姐呢?”我焦急地问,“是他姐姐通知我。”

“她自己也正接受治疗,刚刚替她注射过,精神比较稳定了,你可以见她。”

“好,请带我去。”

护士像是自尸体冷藏间里踏出来般。冰冻地看我一眼,像是在说:我带你?你想!

她开口:“在四楼,4070室”头也不回地走开。

我一时间模不到电梯,只得走楼梯上去,奔到第三层,胸部像是要炸开来一般,双腿发软,勉强再换上一层,在长廊上找407,终于看到门牌,似看到亲人的面孔般,推门进去。

看见左淑东靠在床上。

她神色惨白,见到是我,伸出手来。

我让她握住手,她同我说:“坐在我身边。”

我坐过去。

我问她:“文思怎么了?”

她并没有答我,她只是说:“我们很小的时候,非常的穷,什么都没有。我与文思都爱吃一种面包,当时卖三毛钱一只,外头有椰丝,当中夹着很甜的女乃油,但没有钱,经过士多,看见小玻璃箱内装着这种面包,老站在那里看。”

我很焦急,我要知道文思到底怎样,而她偏偏跟我说不相干的事。

是医生替她注射后的反应,过度的镇静药物使她想起久久已经忘怀,藏在心底的往事。

“——那士多老板是一个猥琐的中年人,他捏着我膀子,另一只手拿着女乃油面包,同我说,只要我肯听他的话,以后天天可以吃面包。我刚在踌躇,文思已经一把将我拉走,那年我十三岁,文思眼中发出恶毒的神色,我永远不会忘记。”

我的呼吸在这时也渐渐畅顺。

我柔声问:“文思,他为什么要那么做?”

左淑东仍然不答我,她自顾自说下去,“他那种眼色,在我决定跟人同居时,又看到一次,充满怨毒,像是要喷出火来。”

我不出声。

她却紧紧地拉住我的手,长指甲直掐到我手腕的肉里。

我也不觉得痛,就是那样让她死命地捏着。

“但是为什么他又自甘堕落?我是为他,他又是为谁?我嫁给滕海圻,我付出代价,使滕帮他成名,一切是我安排的,他又为什么被滕海圻糟蹋?难道我们两人真那么贱?命中注定,一定要活在阴沟里见不得光?”

我叹气,“你休息一下,别想太多。”

她喘着气,眼泪流下她已经红肿的眼睛。

我问:“文思到底如何?”

“他——”

这时有护士推门进来,“谁要探访左文思?他可以见人了。”

“我。”我立刻站起来。

“跟我来。”护士木着脸。

我并不怪她,换了是我,我也看不起自杀的病人。世人有那么多人患着千奇百怪的绝症,想向上天多求些时日而不可得,偏偏有人视大好生命若玩物而自寻短见。

她与我走进楼下病房:“三分钟。”她吩咐我。

文思似蜡像似躺着。

他割脉自杀。

同我一样。因失血过多而昏迷。危在旦夕。那一刹时的勇气由极端的痛苦激起,觉得生不如死,但求解决。

“文思。”

他眼皮震动一下。

他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。

我知道他听得到我说话。“何必呢,文思。这世界原本由许多不一样的人组成,你不是第一个,也不会是最后一个,何必内疚?”

他嘴唇颤动,发不出声音来。

护士说:“时间到了,明天请早。”

我在文思耳畔说:“我明天再来,那些凶婆子要赶我走。”

他的手动一动,我紧紧握他一握。

出来的时候,姬娜把小车子开出来等我,阿张坐在她身边,我看看时间,清晨五点,东方露出鱼肚白。

姬娜推开车门,我上车,坐在后座,我觉得要冻僵了,阿张立刻月兑下厚毛衣,罩在我肩膀上,他的体温自毛衣传到我身上,我感激地看他一眼。

“他没有事吧?我们已向医生查过。”

我用手掩着脸,继而大力搓揉面部麻木的肌肉。

阿张自一只保温壶里倒出杯热茶,“来,喝一口。”

我还没有见过这样周到的人,接过茶杯,不知说什么才好。

饼很久,我说:“为同一个人,同样的手法,同一只手。”

他们呆住,面面相觑,齐齐问:“为同样的人?滕海圻逼他?怎么会?”

我咬牙说:“他不是人,他是魔鬼!”

阿张向姬娜使一个眼色,暗示她不要再问下去。

但姬娜还是说:“一切要等文思康复才能问个仔细。”仿佛遗憾的样子。

我将阿张的毛衣扯得紧紧,萎靡得缩成一团。

朦胧间想到当年走投无路,愤而下此策,身子浸在滚烫的热水里,看着鲜血在水中飘起,如红色的云朵,良久都没有失去知觉,只有剜心的痛楚。

我一直后悔轻贱自己的生命,发誓以后都不会这么做。

我在心底把他们的关系整理一下。归纳的结论是如果要自杀,不如杀滕海圻。

六年前我真以为已经杀死他,所以不得不与他同归于尽,文思,你又为什么要这样笨。

反反复复的思虑令得我头痛欲裂,跌跌撞撞地倒在床上,面孔朝下,就这样呆着。

我不换衣服也不要吃东西,累了便睡,睡醒便睁大眼睛。这叫做心灰意冷。等到可以起来,又去探望文思。

他比昨日好。

我说:“你看你多傻。”

他凄惨地笑,轻轻地说:“他不会放过我。”

“胡说,他没有这个能奈。”我安慰他。

“他手头上有录映带……照片。”文思轻声说。

他竟这么下流!我呆住。

“公布照片,我就身败名裂,再也混不下去,这个弹丸之地,错不得。”

“他有什么条件?”我说。

“叫我离开你,韵娜,他要我离开你,”文思吃力地说,“叫我永远跟着他,我做不到,我实在不行,我情愿死,我……”他激动得很。

医生过来说:“小姐,他今日情况不稳定,你下午再来吧。”

“文思,你静一晌,我再来。”

“韵娜……”他泪流满面,“韵娜——”

医生一定以为他是为我自杀,很不以为然地暗示我快快离开。

姬娜在门口接我。

我歉意地说:“我一个人不上班,彷佛全世界人也得向我看齐似的。”

“这个时候,说什么客气话?”她不以为然。

“我忘记去看看左淑东。”我扶着车门。

“不用了,她已经出院,”姬娜说,“我刚查过。”

“她又到什么地方去了?”我怀疑,“她的情绪很不稳定。”

“别管她,来,我们去吃早餐。”

我跟着姬娜走,一点灵魂也没有,彷如行尸走肉。

“文思会康复吧?”

“身体会,”我说,“精神永不。”

“经验之谈。”她点点头,“你们打算怎么样?”

我茫然不知所措。

“文思的性格太懦弱,对于你来说,会是一个负累,你将为他吃苦。”姬娜说。

我不能趁他最低落的时候一脚踢开他。我说:“他需要朋友。”

“最好能把关系固定在友情上。”

我诧异,“这么理智的话都不像是你说的。”

“是阿张的意见。”

“我会知道怎么做。”

“韵娜,你飞机票都买好了。”

“可不是。”但我已经决定不走。

在饭厅坐下,我叫了一碟克戟,把整瓶糖浆都倒在上面,成堆地推入胃口中,那么甜那么腻,我忽然觉得充实,一切有了着落。

吃完之后我抹抹嘴站起来。

“你到什么地方去?”姬娜错愕地问。

“去找滕海圻。”

上一页 回目录 下一页

单击键盘左右键(← →)可以上下翻页

加入书签|返回书页|返回首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