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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间

开到荼蘼 第17页

作者:亦舒

“结了婚也可以分手,这是我的条件。”他很坚决。

“为什么?”

“我没有义务回答你。”

“可是你需要我的合作。”

“你又不是白白与我合作,我给你异常丰厚的报酬。”

我心中的疑云积得山那么厚。

“为什么你会付出那么大的代价叫左文思离开我?”

他凝视我,隔一会儿才说:“因为你是一个可怕的女人,韵娜,我不想一个大好青年为你毁掉前程。”

“我可怕?”我盯牢他笑出来。

“当然,你以为只有我是魔鬼?我们是一对,韵娜。”

我觉得苍凉,因为什么都给他说中。

“你并没有爱上左文思,他是一个天真的孩子,他并不知道你的来龙去脉,你选择他,只不过感动于他的痴心。”

“你低估了我。”

“不会,韵娜,我太清楚你。”

“我也很清楚你,你的确不会为了一个大好青年的前途而叫我与他分手。”这里面一定有秘密。

“看,韵娜,我已给足你面子,这条件你到底接受不接受?”

我低头想一想,我没有选择,我不能让父亲宣布破产,弄得狼狈不堪,晚节不保,他已六十岁,根本不可能东山再起,滕的插手可以使他多多少少挽回一些面子,他与母亲也有个存身之处。

“我答应你。”我说。

“很好。”滕海圻说,“从明天起,你不能再见左文思。”

我说:“派他到欧洲去三个月好了。”

“我早已想到,小姐,他将去展览他的新作。”

我问:“他是你一手捧起来的人吧。”

“小姐,你何必知道得太多。”

“你说得对。还有,我父亲的情形已经火烧眼眉毛了,不容再拖。”

“明天就替你解决。”

我说:“你真是一个痛快的人。”

“阁下也是。”

他送我返家。

我自嘲地想:七年前,为他要生要死呢,现在如同陌路,早知今日,何必当初。

滕吁出一口气,“韵娜,你也真狠,我险些儿为你身败名裂。”

“险些儿,又不是真的。”

“我可是捏过一把汗的。”

“滕先生,什么都要付出代价,没有兔费的事,亦没有偶然的事。”我板起面孔。

“这已成为你的座右铭?”他讥讽地问,“没想到你这么有学习的精神,这原以为你会心碎而死。”

他真厉害,无论我如何掩饰,他总有办法拆穿我。

“不要把丢脸的事放在嘴里咀嚼出味道来,老皮老肉的女人是最最可怕的女人。”他加一句。

没想到他恨我,同我恨他一样。

我们两个人都挂着笑容,作若无其事状,但这场斗争,刚刚才开始。

“离开文思,你不会后悔,你们俩根本不适合在一起,你需要一个强壮原始的男人,像香烟广告中的男主角那么粗犷,可以带你走遍天下……文思只是个文弱书生,你不能为结婚而结婚。”

我觉得好笑,他关心我?

他说的不愧是至理名言,但出自他的嘴巴,那才是滑稽。

我看着腕表,已经十二点多了。

“在你下车之前,我要你看一样东西。”

我抬起头。

他伸手解开衬衫的钮扣,拉开衣襟,“看。”

我吸进一口气,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伤痕,在梦中见过多次了,但实际上还是第一次见。

在他的胸膛上,自左至右,是一条极长的疤痕,肉痕纠结,弯弯曲曲,凹凸不平,鲜红色像是染上去般,恐怖之至,像影片中的科学怪人,被人剖月复,取走内脏,再度缝合。

他很快拉好前襟,很平静地说:“这便是我付出的代价。韵娜,请不要再以受害人的姿态出现,你并不是为男人牺牲的小女人,你抚心自问,在我身上留下这样的疤痕,还不足报复?”

我浑身发抖,用双手掩住面孔。

那一日,我去找他,他来开门,面孔上还带着笑,我不由分说,一手拉出刀,出尽吃女乃的力气砍过去……他笑容凝结,用手推开我,锋利的刀像开膛似划过他胸口,血如喷泉似涌出来……

“只因为我不肯同你结婚。”他静静地说。

我额角冒出汗。我的代价却是从此活在噩梦中。

我喃喃地说:“你讲得对,我不配再有新生命,我将永远生存在这肮脏的回忆中。”

他冷笑,“悉听尊便,但是你一定要离开左文思。”

我开了车门,蹒跚回家。

但……

但他答应娶我,我心酸地想:我才十九岁,我相信他。我将一切都交出来,什么都没剩下。

依今日的标准来说,我太不够潇洒,太放不开,太幼稚。

但当年我只有十九岁。

第六章

我的双腿打颤,勉强挣扎回屋,倒在沙发上不能动弹,半晌才把父亲的白兰地斟出,一饮而尽。

母亲还没有睡,在这种情况下,谁睡得着。

“你怎么了?”母亲问,“出去一趟回来,面如土色。”

我索性同她说明白:“妈妈,我同文思的事取消了。”

换来一大阵沉默,她彷佛已有预感,这件事不会这么顺利。

我进一步解释,“他只有一个姐姐。后来我发现他姐夫是滕海圻。我想这件事还是压一压的好。”

母亲一听这个名字,身子一震,想说什么,终于没开口。

“太巧了。”我说。

她仍然很沉默,我知道她不好过,故作轻松,“我还年轻,大不了到外国嫁洋人,母亲,不必为我烦恼。现在流行这样,许多女明星对婚事都出尔反尔。反正终究一日,我会嫁得出去。”

母亲的目光呆滞而空虚。

我又斟出小半杯白兰地,仰头一饮而尽。

这个交换条件不算坏,如果手上没有左文思这张皇牌,父亲这次可完蛋了。

第二天一早我亲自到各报馆去取销广告,订婚事正式告一段落。

口到家,见到父亲精神略佳,坐在床上吃粥,有笑容。

我立刻知道滕海圻已做妥他的功课。

我过去问:“有好消息?”

母亲说:“今日祝太太忽然来港一次,你记得那个祝太太?”

我点点头,那个自称纯洁天真的中年女人。

“人家真是大好人,”母亲白我一眼,“雪中送炭来了,韵娜,下次见到她,我不准你无理。”

“怎么,她打算帮我们?”我明知故问。

“不但替我们解决燃眉之急,还愿意替我们把厂顶下来。”

“那太好了。”我对滕的安排甚为满意。

“我想你父亲也该退休了,打滚这么多年,还不够吗?”

案亲不出声,显然同母亲已经商量过。

“工人明日就可获发薪,”母亲吁出一口气,“没想到事情会圆满解决,谢天谢地,叫咱们遇见贵人。”

他们老夫妻紧紧握着双手。

滕海圻这么有办法,看来我想不遵守诺言也不行了。

他会把文思调走,以便我们分手毫无痕迹。

文思知道他要到欧洲去展出,兴奋莫名。

他坚持我同他一起去。

我一口拒绝:“你去办公,我跟在身后多么麻烦,你又不会有空陪我,晚上回来,也早已筋疲力尽,改次吧。”

对我的冷淡他当然是失望的,但我说得合情合理。

“去多久?”我问他。

“要两三个月。”他有无限依依。

我点点头。足够足够,遥远的爱是没有爱,来得快去得快,滕海圻算得很准,他认为一时的冲动只要冷却下来便会蒸发。

“替我带些漂亮的衣服回来。”

“一定。”他想起来,“你看到报上我们的告示没有?”

“我刚要同你说,父亲又改变主意,我只好把告示都撤下。”

文思疑惑。

“老人家的心事颇难猜测,我不在乎,你呢?”

文思真是个单纯的人,他立刻释疑,“我也无所谓,恭敬不如从命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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