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没有季节的都会 第12页

作者:亦舒

新娘穿着象牙白的小礼服,打扮得很大方,应该明艳照人,脸容反而有点疲乏,取起安福全那喝剩的半杯咖啡,喝个净,刚想说什么,被常春眼明嘴快挡住,结了账,立刻拖着两个孩子告辞。

一家三口撇下新娘新郎打道回府。

车上,琪琪问哥哥:“好玩吗?”

“自然,蛋糕有三层楼高,可惜你不能来。”

琪琪很狡狯,“只有底下一层可以吃。”

“还有香槟酒,你也喝不到。”

琪琪知道错过许多热闹,懊恼之余,赌气地口不择言反攻:“你爸爸不爱你了,你爸爸同另外一个女人结婚了。”

常春一听,连忙喝道:“琪琪,向哥哥道歉!”

来不及了,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,小安康心情异常,常春转过头去,发觉儿子已经泪流满脸。

她连忙把车子驶往避车湾停下,到后座将安康拥在怀内,冷静而肯定地说:“你可以依赖母亲,妈妈总在此地照顾你,直至死那一日。”

安康冷静下来,头靠在母亲肩膀上,揩干眼泪。

常春对琪琪说:“向哥哥道歉。”

琪琪当然知道什么叫道歉,连忙说:“即使你爸爸不爱你,还有我同妈妈。”

这种道歉你说惨不惨。

做妈妈的只得说:“即使是淘气的妹妹,也总比没有的好。”

母子三人挤在后座紧紧拥抱。

有人敲车窗,是交通警察,“太太,没有事吧。”

“我有点头晕,现在已经好了。”

“那么,请把车子驶离停车湾。”

常春缓缓把车子驶回家。

安康的焦虑与恐惧是可以理解的。

开头,他有自己的父母,爸爸、妈妈、他,一齐同住,快快活活,心无旁骛。稍后,父母分手,这还不太坏,两人分居,可是格外宠他,再隔几年,妈妈率先再婚,安康搬回父亲公寓住饼一阵子,开头不知为什么,后来才晓得要方便母亲度蜜月。

其后,妹妹出生了,他很喜欢那小小毛毛头,妈妈恳求他爱她,保护她,并且即使有什么事,他要原谅她七十个七次。

但是他深深寂寞。

他觉得自己已经长大,童年已离他而去,母亲开口闭口十分诧异地说:“但你是大男孩了,你要照顾妇孺。”

今日,父亲也结婚了。

在酒会上,董阿姨的白白有保姆照顾,他没有,他只是一个等闲的观光客。

他们以后都不会再疼他。

第五章

幸亏妈妈刚才斩钉截铁地向他保证,妈妈会爱他,直到妈妈寿终正寝。

他紧紧握住母亲的手,他需要这样的保证,母亲了解他。

当下琪琪向哥哥恳求:“你会原谅我,是不是。”

原谅人总比要求被人原谅好,安康点点头,“我不会怪你。”

常春松口气。

琪琪问母亲:“你说爱哥哥直到死那一日,那是什么时候?”

安康啼笑皆非,想阻止已经来不及。

常春老老实实答:“我不知道。”

“当你五十岁?”对幼童来说,那真是人类生命极限之后的极限,已算十二分宽限。

“呵,”常春笑,“我希望比那个长寿一点。”

“六十、七十?”琪琪追问。

“我希望看到你们长大成人、结婚生子,有个幸福的家,才离开这个世界。”

轮到安康插嘴,“可是,你的母亲并没有那样做,外婆从来不理我们,你也生活得很好。”

“可见我爱你们,”常春乘机收买人心,“总放不下心来。”

琪琪童言无忌,“不要为担心我们而死不闭眼。”

常春那样的母亲当然不以为忤,“本来我随时可以死,现在却希望长命……有个老妈在你们身后出点子,可挡去不少风风雨雨。”

她不止一次与儿女谈论生老病死。

不管孩子们懂不懂,都预先同他们打一个底子,做好心理准备。

到了家,大家都累。

“睡个午觉如何?”常春最贪睡。

琪琪说:“妈妈许久没唱安眠曲。”

安康说:“妈妈根本不会唱安眠曲。”

安康说得对。

“妈妈唱琪琪洪巴。”

安康直笑,那大概是母亲幼时学会的一支民谣,叫沙里洪巴哀,抄袭过来作安眠曲,把词儿略改,唱给安康听,便叫康康洪巴哀,唱给琪琪听,便叫琪琪洪巴哀。

母亲并且说:“此刻我唱给你们听,将来妈妈躺病榻,即将西去,你们要把你们孩儿带来,唱给妈妈听。”

届时,改作妈妈洪已哀,缓缓唱出,直到妈妈双目瞌上。

常春对后事早有安排。

当下她对琪琪唱:“哪里来的骆驼客呀,琪琪洪巴哀也哀,琪琪来的骆驼客呀,琪琪洪巴哀也哀,琪琪洪巴是你的俄国名字。”

母女笑作一团。

现今世界找谁这样厮混笑闹去,所以每次离婚,常春都把孩子紧紧抓着,至多辛苦头两年,以后回报就必定大过投资。

安康相信母亲会爱他们到底。

再次看到冯季渝的时候,她身段变化已很明显。

新雇的家务助理对她帮助很大,所以她精神松弛愉快,同时也已习惯在家中工作,得心应手。

常春见她把瑜瑜抱坐在膝上撰广告稿。

瑜瑜双手在书桌上模索:“妈妈,这是什么,妈妈,那是什么?”

冯季渝轻轻说:“她还不知道已经永远失去父亲。”

“从来不曾拥有的,也不会思念。”

“可是人家都有。”冯季渝惋惜。

“也不是每个女孩子都可以挽着父亲的臂弯步入教堂。”

“常春,你真是坚强。”

常春微笑,“我只珍惜我所有的,我得不到的,管它呢。”

“我要向你学习这个哲理。”

常春问:“产后还打算上班吗?”

“当然,我喜欢办公室,井井有条,九时才开始操作,超时工作是给老板恩典,多有尊严,坐在家里简直是个奴隶,日夜不分,惨过劳动改造。”

常春笑。

瑜瑜学着大人词汇:“……惨……奴隶……”

冯季渝亦大笑起来。

常春十分佩服她,换了个柔弱点的人,那还得了,那还不乘机就拿出副卖肉养孤儿的样子来,但这位冯季渝早谙苦中作乐之道。

“在医院照过B超了。”

“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?”

冯季渝不加思索,“生十个十个都要女孩。”

“结果呢。”

冯季渝满意地答:“是个女孩。”

那多好,求仁得仁。

趁她心情好,常春把张家骏录音带遗嘱放给她听。

常春又一次意外了。

冯季渝只侧着头微笑,没有言语,亦不激动。

常春深深诧异。

片刻她说:“我决定代瑜瑜放弃张家骏的遗产,学你那样自力更生,何必为他一个轻率的决定而影响我们的情绪,那人根本是个混球,我保证他在每个女人处都留有一张遗嘱,不信你去问朱律师,他根本没想过生命真个如此短暂,遗嘱只是他的游戏,何必为他烦恼。”

常春对她理智的分析肃然起敬,问道:“你自几时悟出这个道理来?”

“在医院里,自己与胎儿的性命都似悬于一线,没有你们帮忙,瑜瑜又不知怎么办,还不想开,还待何时。”

“你决定放弃?”

冯季渝点点头。

“你舍得?”

“放弃的不过是一己的贪念有益无害。”

没想到冯季渝有顿悟。

“告诉朱律师,我们疲乏之极,只想把这个人忘掉,什么都不要了。”

常春说:“你说得太正确了,今天是个好日子,我们就这么办。”

“不过,有一件事我真得感激他。”

常春已猜到什么事,“你又来了。”

“因他缘故,我认识了你这样的一个好人。”

常春答:“我不是好人,有朝一日碰到利害冲突,你便会看清我丑陋的真面目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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