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玫瑰的故事 第68页

作者:亦舒

我自顾自说:“我想我爱我母亲多点,她病的时候,我要难受得多。抑或当时我还小,根本不懂得借酒消愁?”

没有人回答我。

我大声唱:“借酒消愁愁更愁,酒入愁肠,化作相思泪。”

仍没有人睬我。

连小曼也不理我,他妈的她把我当饭票,一点真感情也没有。

我大叫起来,“小曼小曼,快来安慰我。”

大姐过来说:“你发什么酒疯?”

小姐姐说:“给他一粒安眠药,叫他睡觉。”他们灌我吃药。我大喊:“谋杀,谋杀,你们只要我静默,不许我说话,又不爱我,没有人爱我——”

小曼过来,将我的头放在她肩膀上,“你躺一会儿,我会爱你的。”她的声音坚强有力。

大姐门槛很精,马上去坐玫瑰身边,老庄只好挪到别的座位。

我放心了,闭上眼睛。飞机轰轰声开出去。咱们一家子最笨,搭飞机也趁凑热闹,全挤在一块儿,有什么三长两短航机摔下来,罗爵士偌大的遗产就没人承继了。

我忍不住炳哈笑起来。

小姐姐嘟哝说:“罗震中距离崩溃的日子已不远了。”

这是我听到的最后一句话,我睡着了。

到香港的时候大姐猛推我。

来接飞机的是老黄与老黄妈。司机开了两部车出来才够用。

大姐向老庄开炮:“庄先生,咱们要上车了,你让开些。”他虽没对玫瑰怎样,也看出她心中不满。

玫瑰木着脸,长长睫毛闪得阴晴不定,她头一个上车,我与小曼跟第二辆车。

我的酒自然已醒,剩下的是头痛。

坐在车内,我浑身抽紧,拍着前座老黄的肩膀:“老爷怎么了?”

“老爷……”他说不下去,低着头。

“说呀!吞吞吐吐干什么?”

他又说:“老爷很不舒服……”

“废话?”我骂,“几十年来,老黄你都以蠢钝著名,我是问你,他可有生命危险?”

小曼说:“他老实人,吓慌了,你别逼他吧。”

老黄坐在司朵旁边,低着头,不出声。

我问司机:“老爷到底怎么样?”

“三少爷,咱们是外边的佣人,见不到老爷。”他答。

我心扑扑跳:“可是不行了?”

司机说:“老黄妈前两日到处找老山参。”

我心凉了一半,都说参汤可以吊命,吊到儿孙赶回来见最后一面……

忽然我悲从中来,我父亲,我放声大哭起来。

老黄急急:“三少爷,三少爷。”

我说:“我一直令他失望,我不是一个好儿子,我不是一个好儿子。”

老黄细细声说:“三少爷,现在发奋还来得及。”

我把头靠在小曼肩上,小曼一言不发,紧紧搂着我。

我猜就是在这一刹那,我对小曼有了真心。

我发誓如果爹爹可以康复,我会做他的好儿子,做牛做马,在他写字楼做后生,此后年年月月日日,孝敬他,不再往外国流浪逍遥。

车子到了家门,我跳下车来,但是玫瑰比我更快,她急步奔过花圃,在草地上摔了一跤,我过去扶她,她身上的一套浅紫色西服跌得满是泥斑,也不顾那么多,抢先奔进大门。

女佣人迎出来,“太太。”

“老爷呢?”她急急问,“老爷呢?”气急败坏,声音是颤抖的。

“房里,太太,你衣服——”

玫瑰的膝盖擦破了,在淌血。

我看到我们家的王律师与张医生自书房走出来。

这时姐姐与姐夫们也进到屋子,济济一堂。

张医生说:“罗爵士刚睡,别打扰他。”

玫瑰说:“我要看他。”

“他说过不见任何人。”张医生斩钉截铁地说,“如果你们还尊重,就不要违反他的志愿。”

玫瑰含泪坐下来。

我默默无声。

爹爹对我们彻头彻尾地失望。我的心痛得要掉出来。

“请大家到书房来。”王律师说。

大姐头一个瞪眼,“到书房干什么?”

“有关家产的事——”王律师咳嗽一声。

小姐姐尖叫,“我不要听,我不要听,我不要家产,我只要我爹爹!”

我过去与小姐姐拥抱,啊,毕竟是姐姐,心事与我一样。

大姐沉声说:“我最恨你们这些律师,忙不迭执行任务,你站在这里就是个不祥人!版诉你,别人家或许需要你,鸡毛蒜皮的财产都争个半死,这里用不着你,走走走,我们不要分什么。”

王律师无端端挨一身骂,傻了眼。

我去打开大门,“走!”差点没说“滚”。

玫瑰取出一只水晶烟灰缸朝他扔过去,差点中他头颅。

王律师大失风度,回骂:“你们罗家简直是野蛮人!”他拔足飞奔走了。

我指着张医生,“还有你,我要见我的老子,不用你挡在中央,我姓罗,他姓罗,你姓什么?这是我未婚妻,那是我姐姐、姐夫,边是他的妻,让开。”

罗德庆爵士夫人成了野玫瑰,她扬起浓眉,黑漆漆大眼睛闪闪生光,“你走开,他是我丈夫,有什么事我来负责。”

我们一家人一涌而上,把张医生吓得退后三步。

玫瑰的手才碰到房门,忽然掩面而泣。

我们都静下来。

玫瑰硬咽,“我怕,我怕我没有赎罪的机会了。”

忽然之间,我们身后扬起一阵豪迈的笑声——“哈哈哈哈,好,好。”

我们转过头,一见之下,如雷击般呆在那里,作不得声。

这不是爹爹?

法兰绒西装,贝壳粉红的衬衫,容光焕发,神采奕奕,我们个个如呆鹅似站在他面前,作不得声。

玫瑰脸上的泪珠还没有干,她颤声着:“德庆。”

爹爹张开了手臂,把她搂在怀里。

我马上明白了,怪叫欢呼,“姐姐,姐姐,这老奸巨滑装病吓我们,把我们这班鬼灵精唬得一愣一愣地。”

大姐刮打我的背部,“你这死鬼,口没遮拦。”

她随即说:“爹爹,你把我们吓疯了。”

玫瑰揽住他的腰,闭着眼睛,一言不发,只是流泪,也顾不得有这么多人看着,她将脸紧紧靠在爹胸前,爹用手模着她的头。

小姐姐大大地松了一口气,瘫痪在沙发上。

大姐喃喃说:“爹真是的,装病,罗德庆爵士怎么会有这种锦囊妙计!”

大姐夫说:“虚惊一声,好叫你们晓得老爷子的重要。”

“真的,”大姐说,“我只觉得一颗心如要在口腔中跃出来一般,控制不住,真有什么事,我头一个……”。

爹笑,“这事迟早要发生的。”

“迟好过早。”我说,“但凡人,都懂得逃避现实,躲得一时是一时。”

爹点点头,“你们都很好。”

“不要脸,”我犹自不服气,“出到装病这一招,好不低级趣味,简直离谱,为老不尊。”但我心中犹如放下一块大石,好不快活。

爹笑,“有时做人要出点绝招?否则你们到得齐全?”

我说:“姜是老的辣。”

大姐说:“没辙。”

小姐姐说:“被他吓死了。”

老黄笑眯眯地进来,我揪住他,“我不放过你,你这老头!”

大姐说:“老黄,你忠心耿耿得很。”

老黄吃吃地笑。

小姐姐:“最可怜的是张医生与王律师,无端端给咱们骂个贼死。”

爹说:“暖……这可是我的未来媳妇,怎么冷落了这个宝贝蛋儿?过来我瞧瞧。”

我赌气拉住小曼,“别过去。”

小曼笑眯眯地挽住我的手走过去。

爹上下打量她,点头,“很好,可是你要多多包涵我这个儿子,他——”

我插嘴,“算了,你别教训我,爹,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。”

小曼瞟我一眼,“戒酒呢?”

我举起双手作投降状,“我决心做老婆奴,戒戒戒。”我握紧她的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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