马大的面孔渐渐恢复娇艳,一种厚钝呆滞的美丽,她抱着碧眼儿坐在沙发椅上一呆便是半天,不觉闷腻,也没有不耐烦,许多时一日也不说一句话。
妈妈看她的眼光一日比一日悲哀沉默。
我尝试同马大说话,总是失败。
一一“喜欢碧眼儿吗?”
点头。
“我是谁?”
“哈拿。”
“哈拿是谁?”
“姐姐。”
“你是谁?”
“马大。”
“马大,你离开家很久,发生过什么?”
她很专心的听,但永远没有答复,双眼定定的看牢我,通常我不忍再问下去,便把她拥在怀中。她驯服得像碧眼儿一样。
我心中很清晰的知道,马大康复的机会非常的低,为她哭得眼睛都肿。
这个时候妈妈催我结婚,真要命,在这时候提这种事。
我低头说没有心情。
妈妈说:“办人生大事,何必跟心情扯上关系,拖着对永亨不公平。”
永亨说:“我可以等,”他说得很平静。
妈妈说:“不能再等,都给我办起来。”
我们没有在外头租房子,只把老屋子重新装修一下,顺便替妈妈也换套新家具,明明是办喜事,却没有喜意,就这样,静悄悄注册结了婚。
没想到梅令侠会找上门来。
那日我正在店里盘算夏季的新货,有客人推门进来,我迎上去,蓦然抬头,认出是梅令侠。
顿时怒气上涌,撑住喉头,变为一口浓痰,连话都说不出来。
我完全不能控制自己,抄起身边一只水晶烟灰缸,重叠叠向他劈头掷去,他一闪避,烟灰缸落在柜台玻璃上,哗啦碎成一万片。伙计马丽惊得呆了。
我自牙齿缝中嘶声说:“滚出去!”
那一下巨响惊动左右邻舍,以为是抢夺,店员都探头过来看察。
我指着门口,“滚!”
我不想与他多说,只是重复着那个字。
他双眼充满红丝,眼袋直挂到面孔中央,衣冠不整,呼吸中的酒气喷人。他己不再是我们所认识的梅令侠。
门警推门进来,一手揪住梅令侠。
门警高声问我:“什么事,裘小姐?玻璃可是这个人打碎的?要不要召警察来抓他到派出所去?”
“把他带走,摔他出去,”我喘气,“以后不要放他进来。”
门警为难地犹疑。
马丽连忙说:“先带走他,他喝醉了酒。”
梅令侠走掉以后,我心一片空虚。
他来做什么?他还有胆子来见我们?
永亨知道这件事后瞪大眼睛责备我,“你太鲁莽,他的出现对我们有益处,你不是一直想知道马大在欧洲遭遇到什么刺激?梅令侠可以提供很多线索给我们。”
我倔强的说:“算了,我没有本事坐下来好好跟他谈。”
“为马大你就应该给他这个机会。”
我的心一动,“以火攻火?”
永亨叹口气,“也许他可以唤回马大的记忆。”
这时马大坐在宽阔的露台上晒太阳,穿着毛衣长裤,怀中蜷缩着碧眼儿,正打瞌睡。
妈妈在一边辛酸说:“谁能够说她此刻不是更幸福呢。”
我不出声。
妈妈说:“永亨,带你的新娘子到本家去开枝散叶,别理这里的事了。”
“妈妈一一”
“你越帮越忙,马大有我照顾,你们自己的生活要紧。”
“妈妈我不要离开你,我跟永亨说好永不离开妈妈。”
“怎么可以违反自然?”妈妈责问,“岂不是太难为永亨?他的事业在那边。”
我低头不语。
“还有,梅令侠再来的时候,我不要你出声。”妈妈严厉的说,“这里不用你。”
永亨取笑我:“狗拿耗子。”
“你们都是不记仇的好人。”我疲倦的说。
“恨令侠重要,还是医好马大重要?”
“他出现一定医得好马大?”
“总是一个希望。”永亨说道。
“好,那么我忍着不出声。”我咬着牙应允。
梅令侠再来的时候,由永亨带着。
中午,他已经喝得满头通红,酒臭老远就闻到,潦倒不堪,本来唇红齿白的一个人,此刻皮肤上蒙着一层灰黑,像是洗不净的一层老污垢,嘴唇是紫黑色的,嘴角溅着唾沫星子,见了人也不敢打招呼,只低着头。
我更加憎恨他,恨他没有霸道到底。
他坐下来,一双皮鞋还是跟马大在一起时买的,半新旧的鞋子还嫌紧不舒服,索性在鞋口剪一刀,当拖鞋那样穿,邋遢得不像话。
我害怕的掩住面孔,上海人口中的瘪三,就是这个样子。
他以前是最要漂亮的,短短几个月,怎么会变成流浪汉。
妈妈招手叫马大前来。
马大看到梅令侠有点害怕。但是她完全不认得他,她像孩子般缩在妈妈身后,有点好奇,故此睁大眼睛看着梅令侠。
他应当满足了吧,把一个活泼泼的少女折磨成迟钝儿,我愤慨的想:他做梦也该笑出来吧。
只听见梅令侠颤声说:“马大,你……好吗?”
我心里叫:别做戏了!你这个天生的戏子。
马大没有回答他,过一会儿,她对陌生人的兴趣消失,注意力回复到碧眼儿身上,只顾逗它玩。
梅令侠站起来,向马大走过去,这个时候我才发觉,他走起路来,一跷一跷,有点跛。
是那次被亚斯匹灵咬伤的,他一定是在事后没有好好遵嘱做物理治疗,所以肌肉僵硬。这个人真是自作自受。
“马大一一”他向马大伸出手去。
马大不再注意他。
妈妈叹口气,“她不认识你,改天吧,改天再试试。”
“她怎么会不认识我?”梅令侠不置信,“她明明是马大。”
永亨说:“她精神受很大的打击,令侠,你应当比我们都清楚,在欧洲的那段时间,只有你与她在一起。”
“不关我的事,完全不关我的事。”梅令侠嗫嚅的说,“的确是她要离开我。”说着他流下泪来,双目本来已经通红,再淌泪抹眼的,更似患了砂眼似的,非常不堪。
我厌恶的转过头,不要去看他。
永亨说:“令侠,我同你改天再来,现在大家都疲倦了。”
我与马大坐在露台上闲聊。
“刚才那个人,你不记得他?”我问。
“那是谁?很可怜,他为什么哭?”马大问。
我微笑,“他为他的过错哭。”
“他做什么错事?”
“他害人。”我说,“因为天良未泯,所以内疚。”
“他可是打破了花瓶?”马大问。
我把马大抱在怀中,笑道:“呵,比打破花瓶更坏的坏事。”
马大讶异的说:“啊那实在太坏太坏了。”
我以崭新的情感来爱马大,亲自送她到医生那里,她很有进步。
但只限于目前智力范围内的进步。一切需要时间,医生说:待病人必需耐心。
我与永亨拖延不离开,周末他来往奔波于马来西亚及香港,平日捧牢长途电话与那边通消息,心神疲乏,瘦了很多。
我与他都很坚强,深信这种不幸的非常时期不会延续下去,曙光终有露出来的一日。
我还是用大部分的时间尝试与马大沟通,每天下午都与她谈话。
老英妞前来打断我们:“有一位小姐找你。”
“是店里的马丽?”我问。
“不,她说她叫殷瑟瑟。”老英姐说。
马大听见这三个字,忽然一怔。我心一怔。
我问马大,“记得她吗,马大,记得殷瑟瑟?”
马大侧着头,“殷——瑟一瑟。”
“是,可记得这个人?”我逼切的问。
马大想很久,终于笑,摇摇头,把这个名字丢下。
我叹口气,站起来去听电话。
殷瑟瑟一开口便说:“永亨在不在?”
我答:“他在马来西亚,明天下午回来。”
“啊,对,他现在过人球生活。”她说下去,“我有些股票要托他卖,他回来请你叫他同我联络一下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