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野孩子 第25页

作者:亦舒

我自己驾车回家。

我向妈妈控诉马大挥霍无度。

妈妈说:“钱给了她,就别理她怎么花,千万别肉刺,各人的价值观念不一样,你要看开点。”

“妈妈,如果我像你这样识大体就好。”

“年龄大了看得远,主观就没有那么强。”

“妈妈,你猜马大会不会把孩子交我们带?”我有无限憧憬。

“早说好了,”妈妈笑吟吟,“他们两夫妻那种性情,哪里有耐心带孩子。”

“真的?吓真的?”我跳起来。

“你看你乐的!”妈妈说,“哈拿,将来你自己有孩子还不知道宠得怎么样。”

“我爱小孩,每个小孩都是天使,美的丑的孩子我都一视同仁,多多益善。”

老英姐走进来,眉开眼笑的:“有一封信,有一封信。”手中真的拿着一封信。

我不在意,还跟妈妈说:“要叫马大快快补行婚礼。”

妈妈问:“什么信?”

“马来西亚的信。”老英姐递到我跟前来。

“你怎么会知道?”我的心咚一跳。

“邮票我认得。”英姐说,“以前我见过。”

我接过信,情绪紧张起来,是永亨的信,他的信终于来了。我也顾不得维持风度,马上站起来,走到房内去。

妈妈在我身后说:“这孩子……”

我拆开信,只薄薄的一张纸。永亨跟我报道他在那边的生活,说因水土不服的缘故,肠胃不适,瘦了七磅。公司内很乱,完全没有系统,可是按帐簿一算之下,居然有利润,于是对几个老师傅刮目相看云云。

最后永亨叫我问候妈妈。

什么也没说。

客气得不像话,他这个人,时冷时热,令人无法触模。

我把信顺手折好,放进抽屉里。

这样的信叫我怎么回复?总不见得我也把生活起居向他报告一番。

妈妈进来,“永亨说些什么?”

“说他正式成为橡胶园主人,手下数百个工人,可以想象他会将事业发展得蒸蒸日上,与西方强国的轮胎公司签订合约,发财立品,将马来西亚的大屋改名为‘亨园’,与当地最美的女郎谈恋爱,故事传奇,可以写为一篇小说……”我挥舞着手臂。

妈妈笑,“可以听得出你对他的不满。”

“阴阳怪气。”我骂永亨。

“他是个孤儿,寄人篱下久了,性情未免内向一点。”

“妈妈一向帮他。不过妈妈眼中没有坏人,每个人都有他不得意之处,做贼也有道理。”我不服气。

“他还说些什么?”妈妈问。

“没有了。”

“你回信给他,说等他回——”

我跳起来,“等他回来干什么?”

“别神经过敏,等他回来,咱们好好的聚一聚。”妈妈笑道。

分明是寻我开心。

妈妈老想我向永亨示爱,我要是有马大一半的大胆与勇气……不不,马大是被动的,我应该说:假如殷永亨有梅令侠一半厚颜无耻——不不,我怎么可以希望永亨像梅某这样卑鄙?

我心乱成一片。

“李伯母那里有班年青人,对戏剧很有兴趣,正磨着她把以前的本子交出来呢,你要不要同我去一趟,多认识几个新朋友?”妈妈试探的问。

我微笑,“不用。”

“你在家干吗?”

“买毛线回来替小宝贝打毛衣。”

“人家会以为你是未婚妈妈。”妈妈取笑我。

“对了,”我说,“催马大赶快结婚是正经。”

“催过好几次,他们有他们的打算,新派人,看轻婚书,难道我还同他们反脸不成。”

“结婚好,”我说,“结婚有保障。”

妈妈喝口茶,“叫梅令侠保障咱们马大?”她冷笑一声。

我马上觉得这句话舒服熨帖地钻进我的耳朵,我拍一下手,“真的,马大始终有我们在这里。”

“此刻她手头上有钱,他不敢亏待她。”妈妈说。

“真的,先一阵子他已经开始逼她,你看出来没有?”

妈妈叹口气,“我何尝不知道,所以才顺她的意。”

我把妈妈的手捧到脸旁。最伟大的母爱应当如此,我与马大夫复何求。有些父母只爱孩子听话。一不服从就压下不孝的大帽子,那跟妈妈有天渊之别。或许会有人说妈妈过于纵容我们,但我只知道,无论晴或雨,她总支持我们。

“我答应过你们母亲。”她喃喃的说。

我说:“你就是我们的母亲。”

“傻孩子,来,跟我出去走走,省得闷在家中。”

我只得跟她到李伯母那里去。

丙然有一帮年轻人,闹哄哄的正在谈论中国戏剧,问长问短,做笔记,同时也带着一两件简单的乐器,边奏边研究,非常投入。

我有点惭愧,妈妈是舞台上的名角,而我却对这一行并无兴趣,一窍不通。

有一个女孩子在把玩二胡,我想起老胡师傅,过去看她奏出简单的曲子。

我问:“你们常常来?”

“粉师傅真好,一星期让我们来一次。”她笑,“那边有一位同学,他在写一本关于地方戏曲服装的书,粉师傅借出许多行头给他拍照。”

我点点头。

“你呢,你研究什么?”她好奇的问。

“我?”我惭愧的说,“我不大有兴趣。”

“怎么可能!”那女孩子笑,“你知道吗,地方戏曲与中国的文化有不可分割的深切关系,中国文盲多,民间故事与传奇都靠唱吟得以传递流传……是一个丰富的宝藏,我们一班志同道合的人在一起,就是想有系统的把地方戏曲来分析一下。”

我看她说得那么高兴,不禁神往,“我能做什么?”

“不必帮忙,这完全是兴趣问题,”她笑。“不到发烧的地步,不会废寝忘餐的来做。”

“你们真好,有这么高贵的嗜好。”

她笑,“任何正当的嗜好都是高贵的,因为不牵涉到金钱。”

我点点头。真的,妈妈说得对,出来说说笑笑,心情开朗许多。

“两位粉师傅教我们许多道理,”她说,“我们得益匪浅。”

我更惭愧,我还以为妈妈一到李伯母家便开始搓麻将,谁知道她还有这样神秘的精神生活。

妈妈走过来,“慕容小姐,这是小女哈拿。”

那位小姐站起来,“啊,真是鲁班面前弄大斧。”

我又连连客套,与他们谈得很投机。

我在吃点心的时候问妈妈:“为什么不叫他们到我们家聚聚?”

“这里地方大,”妈妈说,“而且道具也多。”

我搂着她脖子,“我还以为你来赌。”

妈妈最可爱,她转过头来,“谁说我不赌?我打牌的时候也多着呢。”

我大笑。李伯母走过来,“哈拿最会讨妈妈欢心。”

我说:“但愿我长久有这样的福气。”

我走到李家的露台去站着。这个世界什么不是千疮百孔,这班孩子又怎么知道李伯母的生活境况?

每个成年人都有本说不出的苦经,大家都怀着创伤的心。

那位慕容小姐过来说:“这里风景真好。”

“嗯,海景一览无遗。”

“如果我有本事,我会为两位粉师傅写一本传记。”她说,“我们如今生活在商业社会中,命运有一个模式,个个人都差不多,她们那个时候经过动荡,大不相同。”

我觉得她的谈吐别具一格,十分高见,因而虚心的问:“慕容小姐请问你干的是哪一行?”

“我呀,”她笑,“我是杂志编辑。”她递卡片给我。

“啊,是位大文豪。”我敬佩的看着她。

“不敢当不敢当,胡乱涂鸦混饭吃,当不得真。”

“我看着你就觉得你像一个人。”她忽然说。

“谁?”我并不在意。

“不过你姓裘,她姓殷。”

我一怔,我问:“谁?殷什么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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