马大转头看牢梅令侠,令侠握着拳头,漂亮的五官扭曲变形。
“我们再找律师研究。”马大说。
“不用了,”老律师说,“一切清清楚楚,说一是一,说二是二。”
他们三人离去。
我跟永亨说:“带我走。”
永亨把我送到市区。
他问:“你不打算更换名字?”
我摇摇头,“太荒谬,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,全部给马大好了,她爱怎么样,就可怎么样。”
“你不要,也不行,她只能搬进碧水路去住。”这问题已经问过三百次。
我抬起头,“她怎么会变成那个样子的?”
永亨不出声。
“是受梅令侠的影响,是他在一旁作祟。”我恨恨的说。
永亨说:“哈拿,我想说一句话,不知对不对?”
“说呀。”他最爱吞吞吐吐的。
“一个人的行为举止,由他自己的性格决定,所谓遭人怂恿唆摆,不过是借故推卸责任,人叫他骂人,他肯骂,不一定叫他跳楼,他也跳,真正有害的事,谁会听人调排?不外是投其所好的事,才会一撮即成。”
我怔怔的,可是马大以前真不是这样的人。
以前她真是一个可爱的纯真的小鲍主。
我心灰意冷的说:“你为什么帮梅令侠?”
“我怎么帮他?我是有一句说一句,一般人有错不肯承担,老说遭好人所害,那好人为何不害其他苍生?”
“你还说!你还说!”
“不说不说,你不爱听我不说。”
我看着他半晌,“现在你真要动身去了?”
“是的,没想到义父把财产最大部分给我。”
我说:“他并没有传说中那么富有。”
“传说总是夸大的。”
“你什么时候动身?”
“很快了。”
我叹口气,“这次别又走得神不知鬼不觉。”
他赔着笑,不出声。
“殷瑟瑟的现款约有多少?”我说。
“你也好奇,是不是?”永亨取笑我。
我别转面孔。
“很少,总共约两三百万,她若不省着点花,一下子两手空空,义父其实很爱你们两个,到三十岁,性格成熟固定,再变卖产业,比较安全。”
“要我变成殷玉珂去承继那两所破房子?我不干。”
“破?破不了,你没见过新加坡一一”
“得了。”我截断他。“别再说了,我不想再研究这个问题。”
他吁出一口气。
他把我送到家,但没有上楼。
我早知道,他的时间只用在正经事上,才不对女孩子卿卿我我,或许有那么一天,当他遇上他的德配,态度自然两样。
妈妈迎出来,“马大呢?”
我把事情经过说一遍。
“安排得很好哇,他们结了婚可以名正言顺的住到大屋子去。”妈妈说。
“可是我觉得令侠与马大仿佛都需要现款。”
“他们要现款干什么?”
我说:“我不知道,人人要现款干什么?花呀。”
“马大并不花钱。”
“可是梅令侠最爱花钱,你看他吃喝嫖赌的。”
“年青人爱玩,总是有的,有几个永亨?这般老成持重。”妈妈停一停,“你别焦急,永亨终于会对你有表示。”
我一震,“妈妈,连你也认为我是出于妒忌才叫马大警惕?”
“哈拿一一”
“你们太不了解我了。”
“哈拿,是妈妈不好,妈妈不该叫你去劝解马大,哈拿,你当给妈妈一个面子。”她央求我下气。我忍气吞声,“妈妈,你真言重了。”
母女俩寂然无声。
老胡师傅在的时候,还可以得到一些背景音乐,现在静得连一根针掉地下都听得见。
饼很久妈妈说:“马大今天订婚。”
订婚礼安排在大酒店的跳舞厅内,请了几百个客人,人人手持一杯蹩脚的发酸香槟酒,干站着乱笑。
我陪妈妈出席,殷永亨没有来,他永远有事忙,又不知他忙着什么。殷瑟瑟也没有来。照说她不会为老情人订婚而尴尬,她是那种在任何情况之下都不会脸红的女人,据说时代女性应该是这样的,她一定也有什么事绊住了,抑或为庆祝得到她想得到的东西而在开私人派对?
一对准新人可以称得上是今年最漂亮的一对。
没想到马大一上妆竟这么冶、这么艳、这么美,一种容光逼人而来,狭长双眼闪灵灵,面孔鲜得如要滴出水来,我怔怔的凝视她。
妈妈说:“如果想知道你母亲生前在台上一站是个怎么模样,看看现在的马大就知道。”语气中无限感慨。
那真是能叫男人屏住呼息一阵的。
妈妈碰到熟人,走过去说话。
梅令侠见到我,马上拉住我,“哈拿。”
“马上要结婚了,好算大人了。”我说着无味而容套的假话。
“你还是不喜欢我?”他像是喝了许多,耳朵都是红的。
我说:“你对马大好,我就喜欢你。”
“我当然对她好。”
“这话是你自己说的。”
他又干一杯。“房子的事,我们在想办法。”
我说:“随便你们,我会站在你们这一边。”
“谢谢你,哈拿。”他又取饼一杯酒。
“婚后住进去?”我问。
“是,我母亲会搬走,瑟瑟根本早已没回来。”
“你们会幸福的。”我祝福说。
马大也过来,“哈拿,今天还穿得那么素。”
我赔笑。
马大与我拥抱一下,我又觉得温馨。
“不舍得是不是?”马大轻问。
“是。”我承认。
“我们可以时时来往。”
我一直微笑,说时容易做时难。无限江山,都是别时容易见时难。
“干杯。”马大说道。
第六章
我不能喝,空肚子一杯落肚,有点晕眩感觉。
妈妈就过来说:“好啦好啦,亲姊妹,有什么事,喝一杯就过去了。”
我仍然只是笑。
一直到回家,还是笑。
妈妈被别人拉去凑牌搭子,我一个人一边走一边笑。因为我不想再哭。
屋子里只有老英姐,她安排我吃饭,我坐在桌子面前,觉得全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,而我终于要面对的,也不过只有我自己。
客厅中央开着一盏小小的灯,就在我头顶,我像是戏台上的主角,被射灯照着,被逼做一出戏,人生舞台上,人死灯灭。
老英姐拉开椅子,坐在我对面。她劝我:“多吃点,妹妹订婚,应当高兴才是。”
我放下掩着面孔的手,微笑,“真的,英姐,我想到什么地方去了。”
她替我盛汤,“下一个轮到你,你妈妈就放下一颗心。”
“我不嫁,陪妈妈。”我说。
“你妈由我陪。”英姐笑吟吟地。
我凝视她,只见她瘦小清癯的面孔刻满了皱纹,我问:“那么谁陪你,英姐?”
她一呆,“我?我何用人陪。”
我叹口气,这个世界,有些人注定做主角,有些人永远是配角,无论主角配角,都可以过得高高兴兴,最痛苦的是那些拼死命争主角做,偏偏命运弄人,落得做小丑下场那些。是以我从来不争,让马大跟殷瑟瑟做正角儿。为什么不呢?连英姐都有这样的肚量。
“妹妹嫁人以后,你也赶快找个伴儿,不然寂寞得很,到底结婚好,生几个孩子一一”老英姐说。
我接下去:“——个个像我,走路一跷一跷,可是?”
英姐怔怔的,“你这孩子,一向难讨好,刁钻古怪。”
我伸个懒腰,“我要睡觉。”
那天晚上,妈妈搓完牌蹑手蹑脚怕吵醒我。我根本醒着,我们三间都不是梗房,以前真是鸡犬相闻,现在才少了马大一个人,就静得不像话。
订婚后,她名正言顺的住到殷家碧水路的大屋去。
我终于睡了。
第二天铺子里挤满一帮欧洲人,嘻嘻哈哈,我与伙计马丽两个人疲于奔命,服侍她们三个小时,走的时候,发觉才卖出一件毛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