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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间

家明与玫瑰 第14页

作者:亦舒

老实说我也有周末的恐惧病,长长的两天半,不晓得到什么地方去消磨才好,读书又读不了那么多,怪闷的,通常是睡觉。

英国这个地方,夏天是长日炎炎,冬天是长夜漫漫,颇有终日谁来的感觉。男孩子已经难,何况是女孩子?除非象黎家,十多二十个亲戚在此,不愁没去处。

听了她那段话,我闷纳了好久。

玫瑰留下来的就到此为止。

我有种感觉,这个女孩子虽然说永远不会再来,但是她始终要出现的。

我愿意听她絮絮诉说的声音。

一日放学,车子才到屋子,门口有一部跑车停着。

翠绿银底的车身,著名的莲花伊兰。

我把车子停下来,那辆跑车里跑出一个男孩子来。

他长得很好,高大英俊,而且有笑容,很可亲。

他趋向前来跟我说:"你一定是家明了?我表嫂说屋子由你管着,谢谢你。"

"不用客气。我谢你才真,免费住着,你是哪一位?"

"汉斯。"他说。

"啊。"我说,"对不起,我刚放学,请进。"

"我刚回来,想来拿一样东西。"他说。

"什么东西?"我吃一惊,"大部分的东西给我扔了。"

"楼下的钢琴,怎么扔得掉?"他笑着。

"这倒是真。"我开了门,大家进屋子。

我做了咖啡。

他说:"搬运工人隔些时候便来。"

"你不回来住?"

"不回来,这地方住饼都怕,比宿舍还糟,乱七八糟一大堆人,每个人都写信回家骂每个人,结果家长把信拿出来一对比,大家挨骂。"汉斯笑。

"现在只我一个人住。"

"那也不行,太静。"

他真是有得说的,左右是不住。

"现在住哪里?"我问。

"女朋友家。"

这就难怪了。

"我想问你一个问题。"

"请问。"汉斯说。

"这里住饼的女孩子,有没有叫玫瑰的?"我问。

他一怔,"你问玫瑰做什么?"

我暗喜,"她是你妹妹?"

"不,她是我以前的一个女朋友。"

我呆问,"以前的女朋友?以前?"

"现在吹了。"他耸耸肩。

"那间银色的房间是你的?"我问。

"是,我学室内装修,怎么?设计得还过得去?"

"很好。"我说,"玫瑰呢?"

"不知道,早就搬走了。我们在一起的时候,她在这里住饼一阵子。你认识她?"汉斯问。

"不,不,她还有好些东西忘了带走。"

"没关系,你丢掉好了,她再也不要的,她老是这样,记性不好,东西到处放。"

"你们……为什么吹了?"

"找女朋友,大家总想开开心心,她一天到晚有心事,问她又不肯说,有什么意思?我很喜欢她,很美丽的女孩子,比我大一岁。到现在我还认为她是不可多得的,只是她太难懂,我做功课已做得头昏脑胀,再对着她,怎么吃得消,所以——"他耸耸肩。

"你几岁,汉斯?"

"二十二。"

那么她二十三了。

"来往了很久?"

"大半年。"

"那些书与录音带——"

"那些倒是我的,不要了。"他说。

我点点头。

我问:"你有没有她的照片?"

汉斯诧异的看着我:"怎么?你喜欢她?"

我笑了

"我没有她的照片,或许找一找,可以找到。"

"在哪里读书?"

"理工学院,她念管理科学。你真对她有兴趣?"

我不响。这汉斯看来是个绣花枕头,与他说了也没有用。

我问:"她现在应该还在吧?"

"当然,还差一年毕业,去年大家是第二年。"

"谢谢你。"

汉斯用手抹抹鼻子,笑了。

搬运工人没多久就来了,把钢琴抬走,他也走了。

我得来全不费功夫,就知道玫瑰的下落了。

难怪黎太太不知道,原来她真不是黎家的人。

我沉吟了很久,决定明天去找她,非得看看她的样子不可。

她是个寂寞的人,人在寂寞的时候总做些无聊的事,像搬到这里来与汉斯同居了几个月。她并没有找到她要的。

我看看时间,大学已经放学了,大电话到理工学院的教务处去也没有用。

我只好等明天。

我睡得不稳,做梦老是在翻她大学的名单,名字是有的,但是走进来的人不对版,居然是一个胖胖、面孔迟钝的中年妇人。我想我就快发神经了。

第二天一大早,我先回到学校向教授请假,然后赶到理工学院去。

我逼着校务处的人把中国学生的名单找出来查,他们不肯答复我,问我是这个女孩子的什么人。

我说是她亲戚叫我找的。她叫玫瑰。

玫瑰什么。

糟,忘了问姓,怎么办?只好胡诌一个。

他们总算相信了。

二十三岁,管理科学,玫瑰方。

没有,没有玫瑰方,只有玫瑰张,或姜,或江。

太好了,就是她。

在那里上课?今天是星期一,时间是十点半。

法兰蒂大厦,G9,会计课。

我道了谢,飞快赶到那层大厦,进了电梯,心就跳。

到了G楼,我出电梯,找到第九号房间,还没有放学。

我只好靠在墙上等那一班出来。

有一个学生经过,我问:"几时下课?"

"应该是十一点。"

"谢谢。"

一分钟比一天还长。

终于到了十一点,课室门一开,学生陆续走出来,我看着他们男男女女的走过,天,她们不是玫瑰,有中国女孩子,但不是玫瑰。人几乎走光了,我的心跳得我几乎要昏过去。

老天,真受不了这样的刺激。

然后她就来了。

五尺五六寸的高度,平底鞋,一条浅兰色的粗布裤,女乃白色的衬衫,手里拿着笔记与一件女乃白色的毛衣。她脸色不十分好,一张脸是象牙色的,漆黑的睫毛长长垂着。她低着眼,有点心不在焉,在想什么?刚才的功课?头发向后梳去,是一个个的大波浪,披在肩上。

比我想象中的玫瑰美丽。

她没有注意我,跟着同学向电梯走去,我跟在她身后,不知如何开口才好。

饼了很久,我颤声的问:"玫瑰?"

她抬起头来,望住我,一双眼睛亮得惊人。

"玫瑰?"

"是,你是谁?"

"我是家明。"我说。

"我不认识你。"她说。

"但是我认识你。"我说。

她的眼睛闪过一丝惊讶——

我未婚妻问我:"你在写什么?厚厚的一大叠纸。"

"在写一个故事,叫'家明与玫瑰'。"

"啊?"她说,"这么有趣?说来听听。"

"顾名思义,玫瑰是个很美丽很出众的女孩子,家明是个愣小子,我在写他们结识的过程。"

"只是开头?后来呢?"她说。

"后来都差不多,要不就像你我这么顺利——"

"但愿都顺利。"她说。

"玫瑰——?"

"恩?"她笑。

"我爱你。"我说,"我很快乐。"

"谢谢你。"她笑答,"我也很快乐。"

我拉着她的手,细细看她。是的,如今她是我的未婚妻了,我还是不相信我的运气,那天在理工学院找到她至今,不过是一年而已。现在她已经不是寂寞的玫瑰了。

含笑

她不会讲意大利文。

她会说:“早安。”“晚安。”“花。”“玫瑰。”“冰淇淋。”

没有了。

呵,想起来了,她还会说:“米盖安基罗。”“庇爱他。”“拉菲尔。”“鲍蒂昔里。”“乌菲兹。”她甚至不会用意大利文叫咖啡喝,可怜的女孩子。

但是她是这么美丽。长的黑头发,垂至腰际,皱曲的,飘拂在她的脸边,棕色的肤色,圆而大的眼睛,美丽的胸脯,显露在T恤下,她看上去非常的意大利式,但她是中国人。不会说英文,不会说意文,只会法文与中文,她在苏黎世读书。她的德文也不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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