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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间

玻璃珠的叹息 第6页

作者:亦舒

坚睁开眼,“那又能维持多久?”

“坚,不要问我,”我软弱的说:“我也不知道。”

“对不起,秀儿,我不该这样说!”他将我拥在怀里。

我看着他,感觉有点异样,坚以前不是这样的,现在他对我讲话,却粗声粗气,频频叹气,动不动便是一付绝望的表情。

我看着他不出声。

“你后悔吗?”他问。

“后悔什么?”我的声音有点硬。

“后悔从家里跑了出来,住在小旅馆里!”他的手放开了我。

“你这样讲是什么意思?”我颓然倒在床上,“我要是会后侮,就不会跟你跑出来。”

坚燃了一支烟,“那是你一时冲动,秀儿,现在你虽然不愿意讲,可是你心里总有点懊恼,对不对?”

“坚,过去三天,你整日讲这些话,”我想哭,“我想你大概是觉得我连累了你。”

“连累我?”坚冷笑,“我是穷小子,没出息,死不足惜,正如你父母说的那样,你是千金小姐,我累了你才真。”

“坚,不要再说了,不要再说了。”我伏在枕头上,眼泪淌了下来。

坚又叹了口气。“秀儿,你是知道的,我爱你。”

“要是你真爱我,请你不要再讲这些伤害我的话。”我跳起来说:“坚,对我好一点。”

坚扔掉了烟,“秀儿,我是爱你的,只是我没有资格。”

我擦干了眼泪,“坚,我肚子饿了,想吃东西。”

“好,你把外套穿上。”坚说:“到哪儿去?”

“坚,我想好好的吃一顿,过去的两个星期,我们都吃得不三不四的,我怕会生病。”

“好,随你吧,反正钱不是我的。”他低声的说。

“不要把界限分得那么清楚,坚,钱便是钱,用了出去,难道还有记号吗?”我苦笑。

“秀儿,这几个星期来,你可苦了。”坚低着头。

我披上外套,“别这么说。”我拉起坚的手,“坚,十多年后,我们想到今天,便会觉得好笑,振奋一点吧。”

“我应该鼓励你才对,”坚说:“你父母老是把我当作十恶不赦的人。我要是真的没良心,倒也好了,钱花光了可以逼你去做舞女,然而我不是那种人,我每秒锺都在想,是我连累了你。”

我掩住了他的嘴,“坚,我们吃饭去吧。”

我与他下了楼,旅馆里的侍役照例向我们看了看,虽然装成不感兴趣的样子,心里大概是好奇的。

“我不喜欢他们的眼色。”坚说:“把今天的房租付给他们吧。”

我拿出那几张钞票,“十二块。”我说。把钱放在柜面。

“我们走吧。”坚说。

“坚,”我迟疑了一下,“你进过当铺没有?去把金链给当掉吧。”我解下了链子。

“出来有多久呢?”坚又叹了口气,“五百块已经用光了。”

我不出声,与他走到了街上,太阳是那么好的,我却觉得有点冷,我知道必须要轻松一点,才可以把坚从这种冷感要拉出来,也好使我自己暖一阵子。

“快三个星期了,”我笑道:“才洗过五次澡,好象是五次,也不记得了,反正整个人是脏脏的。”

坚并没有笑,“秀儿,买张报纸吧。”

我扔下一角,拿了张报纸,打开了,一眼就瞥到分类小便告中那段寻人启事。

“还是那么说?”坚问。

“是,还是那么说,要是我再不醒悟一个人回去,他会与我断绝父女关系。”

“他们为什么恨我?”坚茫然的问:“把我们逼到如此地步,又有什么好处?他们到这种情形之下,依然不肯让步。”

“我不会回去的,坚,我永远不会回去。”我将手放在他的手上,“坚,没有你我活着也没意思。”我低下了头,“我们可以自己建立一个家,租一间木屋也好,石屋也好。去找事做,甚至做工也行,反正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就可以了。”

坚脸上的表情是惨痛的,看着他的脸,我心如刀割。

“你是那么好的女孩子,”他喃喃的说:“为什么要与我在一起?即使我们争取到最后胜利,然而在你父母眼中,我始终是一条狗,一条对着他们女儿流涎沫的狗。”

“坚,但是我爱你,我会补偿他们对你的不公平,坚,相信我,我会对你好。”我看着他。

“你不是可怜我吧?”他眼睛闪出怀疑的神色。

我心中是苦的,但嘴里只想与他分辩。可怜的坚,可怜的我。我只是挽着坚的手,在阳光下走。谁还管将来呢?第二天的重担,第二天才想办法。我爱坚,我只知道这一点,我爱坚。

“那一家有古里古怪门面的,是当铺吗?”我提醒坚。

“是的,你到那家餐室去坐一坐,我随后便来。”

“为什么?”我站定了问他:“为什么我不能跟你一齐去?路道当东西是犯法的吗?”

“秀儿,那种地方杂,听我的话。”他有点无可奈何。

我既固执又倔强,“我不听。”

“那么你站在门口,当店看见你就不行,什么都当不贵。你等一等吧。”坚说着一个箭步闪进了当铺。

我心中坦然,只要坚爱我。

才五分钟他就走出来了,脸上带着笑容,他带惊异的声调说:“那条链子是白金,值二百五,是当尽的了。这坠子更值钱,是极上品的玉,也可以卖好几百。”他将那颗心型的玉还给我。

“也一齐当了吧。”我没有怎么怜惜。

坚静默了一会儿,说:“你真是千金小姐,身上随便一件东西都值好几百块,哼!”

我知道他又在赌气,索性告诉他,“这颗玉上还有钻石,一会儿我就到金铺去估价。”

坚又在抽个烟了。他看我一眼,“我们吃饭去吧。”

他把我带到一间广东小菜馆,叫了好几个菜。

“要不要喝啤酒?”我问。

坚摇摇头,“不想喝,我没有这种心情。”

“庆祝一下吧!”我说:“也许这是我们一生中最快活的几天呢!”我笑着。

坚呆住了,他看着我,“你这样说,是什么意思?”

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讲出这样的话来,于是只好解释:“没什么,喝点酒也好。”

坚苦笑,“你离家出走,至今这么多天,有没有挂着他们?”

“没有,”我摇头,“一点也没有,相反的我还有一种轻松的感觉,与你在一起是我唯一的。”

“和我在一起这么久,我所有的缺点都向你暴露了吧?”

“没有,”我微笑,“你很尊重我,坚,这出乎我意料之外。母亲以为我一出门,大概便会给你奸杀的,她做梦也没料到直至今天,我们依然很纯洁,”我停了一停,“其实什么是纯洁呢?我与你相爱,那便是纯洁。父母允许,婚姻注册不过是花样的一种。无论我们将来发展成什么样子,我都是快乐的,于心无愧的。”

坚看着我,他嘴角一动,终于没出声。

“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?”我问:“那时候我已经爱上你了。”

“谢谢你。”坚说:“谢谢你的爱。”

“为了我,你把工作也丢了。”我轻声的说:“所以你不要提谁累了谁。”

“两百五可以维持十天?”坚问:“差不多了吧?在这十天内,我希望可以找到工作,希望是每天算薪水的那种工作,否则也是没有用,而每天算薪水的,除了舞女,便是苦力。”

“那就让我做舞女好了。”我微笑说。

坚忽然之间暴怒起来,“你晓得什么?把这种事当笑话来讲,闭嘴!”

我看看他,呆住了,我发觉自己失言。

坚叹气,“吃完没有,我们该走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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