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纵横四海 第12页

作者:亦舒

天已经亮透。

四海惊醒,要命,肚子又饿了,咕咕响。

他小心翼翼摊开包袱,只余一只饼子,吃了它,下一顿不知在哪里。

正犹疑,听见老王的声音说:“我带你去见庞英杰,他为人豪爽,必叫你吃饱。”

呵,罗四海,你福星高照。

天气干燥,晾出衣服已干了大半。

“洗与熨各有价钱,来,把昨天做妥的衣服交还,同时去拿今日脏衣,我顺带与你见庞兄去。”他怦然把四海当作伙计。

长年累月在洗衣场堡作,雾气腾腾,老王身上也有一股暧昧气味。

在日光底下,四海看清楚了他,他双目深陷,脸色青白,体力分明已拉扯到极限,快要吃不消了。

四海不语。

他吃了手上的饼。

老王把他带到铁路建筑现场。

老王有一辆马车,拖着一只四轮车斗,载满干净衣物,打算沿途派送。

铁路沿着富利沙河而筑,马车到了第一站新西敏市。

四海不由得在车头站了起来。

堡场像一个最大的市集,离远就听见吆喝声,机器滚动声,蒸气像雾一样在地面飘动,人来人往,肩擦着肩那样过。

昨夜下过一场雨,地下是足踝深的泥泞。

不远处是一望无际碧绿的森林,古木参天。

熙来攘往的人群中,四海看到许许多多的中国人,他们最易辨认:辫子、唐装、小蚌子。

四海兴奋得双眼发亮,一时间他还以为回了家,那么多自己人!

他挥舞着拳头,“铁路,铁路。

老五笑了,“此处是最大一个补给站,铁路已通过汉门、枫树岭、合普、伸展到爱莫利及耶路去了。”

“带我去看铁路。”

老五被他逗得笑出来,“你以为铁路是生铁铸成的一条大路吧。”

四海霎霎眼睛。

“来,我带你去看。”

马车在泥泞路上调头,路窄人逼,造成磨擦,有人开口大骂,四海一听,居然是广东话,大乐。

王大叔,这好像是我们的地头嘛。”

老五抬起头,看到远处积雪的高仕山去,过一会儿才说:“将来吧,小兄弟,将来也许,但此刻,我们身在异乡,我们是异客,不是主人,我们只是苦工,慢慢你会明白。”

讲到这里,忽然之间,远处传来极大极大闷雷似一声轰隆,整个地面为之震动,马匹受到惊吓,仰头嘶叫。

四海双耳作闷,忙问:“那是什么,那是什么?”

“爆山。”

“什么?”

“小兄弟,你以为铁路筑在平地上?要开山辟石钻山洞的呢,多大的工程!否则,怎么会叫我们中国人来做,只有我们肯拼死命出死力,白人肯吗?黑人肯吗,谈也不要谈,今日这一炸,不知有无人命损失,今晚便可知道。”老王无限感慨。

四海握着拳头,浑身汗毛竖了起来。

“不辛苦的营主,也轮不到我们。”

他策着马车往前走。

四海终于看到了铁路。

同他想像中的完全不同。

先挖出一条宽但平路,然后铺上铁轨与枕木,再均匀地铺上碎石子。

一望无际,直到它拐弯在山谷消失,似一条蟒蛇,迂回地游向山中。

“看到没有?”

四海点点头。

“已筑了三年,一直往内地移,要贯通整个大陆。这是洋人的梦。”

四海吞一口涎沫。

铁路到了合普镇,沿山而筑,一边是峭壁,一边是激流大河,一失足,粉身碎骨,遗体捞都捞不着,逝者是谁?不外是张老三,王小二,有什么要紧?家乡等他几年,也就渐渐淡忘,就像从来未曾生过下来,

老王揉了揉眼。

见有人经过,他大声问:“庞英杰可在附近?”

似乎人人认识庞氏,大声回答:“他今午与柯德唐开会。”

“什么事?”

“申请沿途茶水供应,洋人不让我们烧火堡水。”

“不止是这个吧。”

“上个月薪水,每个时辰计,少发了一个仙。”

“又吃我们的。”

“可不是,此事如不获解决,庞英杰叫大家会下来暂时不开工。”

“做得很对。”

“到前头去等,他就要出来了。

老王带着四海往码头去。

四海只见马车往来不绝,载着粮食、木材、工具,还有,老王指给他看,一箱一箱的火药。

极重的货物由驴马的背脊转到苦力的肩膊上,背着运到需要它们的地方。

四海心想,建筑万里长城的情况,一定与这里相似。

有人扬声,“可是找庞大哥?”

“劳驾传一声,说是王得胜与罗四海找。”

“稍候。”

四海内心忐忑,原来士别三日,庞英杰的场面已经做得那样大了,不知他还有没有空记得他那样的小朋友。

正在彷徨,一把豪爽的声音已经传来,“四海,是你吗?”

第六章

呵,他记得,他没有忘记,四海心一热,如遇到亲人一般,泪盈于睫,“庞大哥。”

“有志者事竟成,你终于到温哥华了。”

四海看仔细了庞英杰,只见他已经完全作西洋打扮,留着胡须,前短头发,戴宽边帽子,穿皮靴,十分神气。

四海立刻决定他也要学他的庞大哥。

他跳下车,欢呼一声。

四海太过忘形。

他跳下泥泞中,没防溅起的泥浆会沾污别人的衣裳。

敖近一间平房的台阶前站着几个人,其中一个是小泵娘,穿一身漂亮的花布裙,见泥斑飞来,连忙后退,可能有一点两点溅到她裙子,可能没有,但是她生气了,低声骂:“支那猪。”

四海在厨房做过,当然知道猪猡是什么,即时沉不住气,反唇相稽:“看牢你的大嘴巴。”

小泵娘睁大碧绿的眼睛,哗,该只支那猪会说英语,了不起,她躲到家长后,回嘴道:“回支那去!”

她家长是个一板高大,穿着整齐的外国人,两撇八字胡往上绕,双目炯炯有神,拉住女儿的手,“沁菲亚柯德唐,不得无礼。”

啊原来他就是柯德唐工头,看样子是个正直的人,四海不禁对他有好感。

站在一旁的老王却吓得面无人色,只是按住罗四海没声阶道歉。

庞英杰笑着介绍说:“我表弟。”

柯德唐说:“欢迎到温哥华。”随即带着女儿进屋去了。

老王犹自抱怨,“你这小家伙,怎么一张嘴就同人吵架?”

“她骂我猪猡。”

“管她说什么,我们又不用一辈子服侍她,赚够了钱,回家去娶老婆生孩子,届时,她叫我皇上我也不理。”

庞英杰呵呵笑,“这的确也是办法。”

四海掩不住兴奋,“庞大哥,别来无恙呵?”

“托赖,四海,你长壮了。”

庞英杰看着他,“我们看看怎么办。”

“还有,”四海大着胆子说:“我肚子饿。”

“先吃饱再说。”

外国人的肉肠面包以及菜汤甚合四海脾胃,王得胜却皱眉,搓搓手,“唉,有烧饼油条豆浆就好了。”

庞英杰劝他,“老王,吃肉才够力气,入乡随俗好。”

“我家还有一罐腐乳,我肠胃比较适合那个。”

“闲来不妨学学英语。”

“舌头绕不过来,”老王搔搔头皮,“再说,我们在此逗留三五载就要走的,那么殷勤干什么。”

“你不是要回乡取老婆带过来落地生根吗?”

“来了再讲。”

庞英杰只得摇摇头。

四海插嘴道:“王大叔睡觉时间都没有。”

王得胜打个呵欠,佝偻着背脊,一味陪笑,活月兑是洋人印象中的华人。

四海正在大块吃肉,大杯喝水,忽然有一精壮华工进饭堂来,在庞氏耳畔说了几句话。

庞氏一听,脸就挂下来了。

他低着头,开头一声不响,随后问:“死的是谁,伤的是谁。”

“工头米勒并无敲锣警告,即引爆炸药,遇害的工人有邱恩好、莫惠文及李文辉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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