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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间

没有月亮的晚上 第9页

作者:亦舒

他打断我,“住嘴。”

我看牢他,说下去:“城里每个人都知她情况危殆——”

他取饼外套,往大门走去,开门就走。

我又成功地把他赶走。

他可以向我倾诉,真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肯与我说话,我再不是十年前那个小女圭女圭,我苦涩地想,我已经长大,我懂得他的苦处,我只想得到一个机会:我听他倾诉,他也听我倾诉。

我把脸埋在手心内。

女人最大的毛病是不肯心死,太强壮了,把它丢在泥淖里还是“啪啪”地跳动,淌着血,等候机会。

实际上事情早已结束,为什么不去寻找新的开始?

第二天,玛琳来找我。

她说:“你可是把多年来坏习惯转过来了?”

我掩饰,“这几日,白天也像夜里。”

“这倒是真的,多么像英国,天天下雨。”

“有没有人听说关于蓝莉莉?”我想起来。

“有,她入了籍,不回来了。”

“她的孩子……怎么样?”

“被送去寄宿,她已十三岁,也不算是孩子,此刻十多岁都有男朋友了。”

我微笑,“我同国维在一起时也只十多岁。”

玛琳问:“他有没有打算同你结婚?”

“去问他呀,你去问他。”

玛琳悻悻地说:“多年来你都不肯透露一句半句消息,同你做朋友确没瘾君。”

我叹息,“你想知道什么呢?”

“不是探听你的私隐,但你总不肯落实地回答我。”她仍然不悦。

我倒过来问她:“那边三小姐怎么样?”

“不行了,早就不行了,一个月几十万美金吊命费,照说陈国维应当赶了去才是。”

昨日我看见女佣在搬行李箱,怕是要去一趟。

“他一直把你当妻子,我们也一直把你当陈太太。”

“从来没有嫌过我?”我微笑。

“从来没有。”

“我相信你。”

“他那财宏势大的岳父也不怪他。”

我躺在沙发中不出声。

敝是不怪,恐怕以后派彩的时候,陈国维会吃亏。

“真可怕,一个人活得像棵菜,躺在医院里那么些年,实际上还是死了的好。”

但是她家人总还希望有一日她会醒转来。

玛琳忽然问:“你有没有见过她?”

我吓一跳:“没有,从来没有。”连忙定过神来。

“我倒是见过一两次,那时她还没有罹病,是她父亲的得力助手,人不漂亮,但很有一股气势,三十八岁才结婚,可算是老姑婆,她比陈国维大许多。”

大约是看着人要去了,说说无所谓,玛琳把他们的故事,当作与我完全无关似地说出来,事实上也与我无关。

他们结婚的时候,我只有五六岁,那时,母亲尚未离开我,我们常常坐在一张沙发上谈天说地。

她极之疼爱我,说话总是轻柔地哄着,真不明白后来怎么会忍心撇下我。

我吁出一口气。

玛琳会错意,“我们都知道她得病在先,结识你在后,不必内疚。”

我意外,她认为我应当内疚吗?我曾听说过,邓氏家长颇埋怨国维未曾飞到病榻边日夜悉心照料三小姐。

或许他有内疚,他不该趁发妻病危时凉血地去追求少女。

一切快要成为过去,她的生命点滴地漏损,也已差不多耗尽。

倘若她有知觉的话,她会觉得适意,因为我的地位与她相差无几,家对我们来说,都是活死人墓。

“海湄,你听见我说什么?”

“我在听。”

“你双目都没有焦点。”她抱怨。

“我累了。”

“没有哪一天不见你疲倦欲死,也没见你做什么。”她笑。

我双目也有射出晶光的时候,自然不是对牢她。

不,我尚有精力,就因为有限,更不能胡乱花费,也许,说不定哪一日,要利用它来孤注一掷。

“同你出去挑几件衣裳如何?”

我在某处有一橱新衣,何用再买。

“你自己去吧,我想休息。”

她看我一眼,“安琪说,你同我们越来越隔膜。”

这是真的,她们情同姐妹,互相照顾,去一趟旅行也通长途电话,叫人羡慕。

不是不相信同性间的友谊,而是不相信一切友谊。

你常常听见有人说“朋友要来做什么”,这种豪情的话,不外是因为他可以肯定下一次会轮到你为他服务。

朋友总是有的,直到一个人完全失去利用价值。

柄维两年前的朋友就比现在多几倍,然而这样的朋友,要来有什么用呢?

“我还是让你休息吧,”玛琳放弃,“你魂魄已经飞升了。”

“对不起——”

她说:“天快亮了,最坏的已经过去,大家都知道这十年来委屈了你,生活压力也很大。现在她一去,你就是正式的陈太太,白天可以出来活动。”

这一番安慰之词,在她来说,既得体又熟络够通情达理兼幽默,听在我耳朵里,好比万箭穿心。

这也是我觉得友情荒谬的原因之一,玛琳过去所有的功劳,在一刹那尽毁,我对她的厌恶到达绝点。

第四章

默默地把她送出去,用力拍上门。

朋友,不熟不关心你,熟了上门来侮辱你。

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以逃避这一切,明日我约见周博士。

在门口,遇见司机,他说:“先生叫我回来取行李,他要到纽约去几天。”

我点点头。

其实国维可以亲口对我说,我不会反对。即使我反对,他也可以去。

但他不想与我说话,不想与我接触。

我问司机,“几点钟飞机?”

“先生没说。”

让他去吧。

我驾车去见周博士。

她永远在事务所,永远维持笑容。

不知她是否也会觉得闷。

女秘书换掉了,经过上一次,那女孩害怕,辞掉工作。

我坐在会客室轮候。

门一开,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被周博士送出来。

他双目通红,用手帕掩着面孔匆匆离开。

我失声说:“好面熟,是谁?”

周博士只说:“请迸来。”

我立即知道自己失言。

客人所说的每句话,对周博士来说,都是秘密,否则就没有人会再上门来。

周博士的职责是聆听各式各样的故事,且都是悲痛的残酷的黑暗的不正常的故事,不然不必花钱叫她听。

收藏了那么多诡异的故事在心底,并没有令她生活不快,真有本事。

她关上房门。

“你的气色不错。”她看着我说。

“我?”

我不相信,自手袋中取出小镜子照。

“怎么会,”合上手袋,“别叫我空欢喜。”我笑。

周博士的打扮永远那样合时,连一枚指环都配搭得恰到好处。

“你今天且来早了。”她注意到。

“这几天我都在白天活动。”

“那太好了,”她鼓励我,“慢慢可以把时间调正。”

“刚才那位勇士,他为什么哭泣?”

周博士但笑不语。

“像他那样的男人,还有什么烦恼?”

周博士说:“人家也会说,似你这般的少妇,尚有什么不如意?”

真的,人看人,事情再简单没有。

“让我猜是什么令你有转变。”她说。

“请猜。”

“是为着一位男士吧?”

“你怎么知道?”

“女人总是为了男人,”她感喟,“很少为着其他。”

我并不掩饰,“我们还没有开始。”

这个阶段最暧昧最刺激,如果这是一个游戏的话,这个阶段最叫人提心吊胆,精神恍惚。

这是一个危险的游戏。

“开始之前,要不要想清楚?”

“你是不是道学专家?”

“不,我不是。”

“那我放心了。”

“但别忘记保护自己,”她惋惜地说,“女人老忘了保护自己。”

“我会的。”说得太心不在焉了。

她摇摇头。

我走到大玻璃窗前,向远处眺望,低下头,一怔,大厦门口停着辆黑色大车,太过熟悉,他跟着我,他出来等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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