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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何说再见 第21页

作者:亦舒

育台把她紧紧拥在怀内。

“学校好吗,老师同学友善吗,今日又学到什么?”

这是雅正天天都问女儿的问题。

纪元的答案通常很调皮:“规定要学会什么的吗?”

这次纪元说:“姑姑真的对我很好,吃的穿的都替我设想周到。”

她让小孩穿小仙子那样的裙子以及吃无益的零嘴,所以成为好人中的好人。

“我愿意同姑姑住。”

“她晚上有否叫你刷牙?”

“有时太累,她说无所谓。”

在姑姑家生活真精彩。

育台同妹妹说:“你这样纵容她,叫我不放心。”

育源嗤一声笑出来,“你想我立什么规矩?一个几岁大没有母亲的女孩,吃多几颗糖是否可以补偿遗憾?”

育台亦觉心酸。

“趁我还活着,多宠她几天,有何不可!”

“是是是。”

“做人至要紧开心,才高八斗,名利双收不快乐也就是不快乐。”

“别再说下去,我快哭了。”

育源噤声。

已经没有母亲了,再宠,大抵也宠不坏。

人生是一条遥远的路,纪元刚起步,应该给她一点信心及鼓励。

育台没想过要停下来,他飞到巴黎去。

在左岸一间小迸玩店内,检阅过无数假古董之后,看中一套玻璃器皿。

他踌躇了。

带回去?得一直提在手中,多重多麻烦,可是他偏偏晓得和平收到这样的结婚礼物会十分高兴。

那是一套十二只法国装饰艺术的玻璃杯与相配的水壶:起码五公斤重。

问了价,天文数字,育台却不担心,刚欲杀价,背后转出一名华裔少妇来,看到育台,笑笑,竟把价目抹去一个零,即以十分一价钱成交。

也许还是买贵了,不过育台已经相当满意,趁售货员包扎礼物时,他接受女老板邀请,喝一杯咖啡。

“送给女友?”

“不,是表妹结婚。”

“不过,老实与你说,那并不是真的二十年代制品。”

李育台笑笑,“我知道。”

“啊?”

“无所谓真同假啦,只要喜欢即可。”

女老板颔首,“我第一次遇见那么豁达的客人。”

育台欠欠身子。

人的虚情假意,比西贝古董多,焉能不看开一点,只要大家舒舒服服,真假有何分别。

她给他一张名片,育台一看,这位女士叫蒋薇薇。

育台掏遍口袋,找到一张旧名片,也送上给她。

“果然是香港人。”

育台笑问:“有个典型吗?”

在店里逗留了半小时,只得他一个客人。

“你有无来过敝店?”

育台点头,“三年前,内子在贵店买过一盏铁芬尼吊灯,至今挂在书房,十分美观,那时,老板是一位中年太太。”

“那是家母,你太太这次没一齐来?”

育台答:“她因病笔身。”

蒋女士不出声。

礼物已经包好。

蒋女士诚恳邀请说:“我们今天吃沙锅豆腐鱼头,你要不要来?”

“有几个人?”

“五六七八个,就在敞店楼上。”

育台笑了,“我七八点钟到。”

“欢迎你。”

回家途中,天下湿雪,路滑,他又提着重物,举步艰难,他对雅正说:“我会努力寻欢。”

去年半夜有一次纪元发高烧,他也是这样背着孩子到医院急症室去,那夜大雨,他边走边流泪。

纪元烧得筋疲力尽,犹自担心,“爸,爸,你在哭吗,你为什么哭,是不是我就要死了?”

从此他不敢再哭。

第七章

那晚育台带了许多鲜果去。

菜肴很丰富,客人都是留学生,平时没得吃,有主人请客,大快朵颐,气氛极佳。

蒋女士很会招呼客人,亦即是任由客人自由活动。

育台坐在窗台上看夜景,万家灯火,那人却不在阑珊处。

他忽然想回家。

用锁匙开了门,大声喊累:“雅正雅正,天下有这样的事——”一边笑着看刚学会走路的纪元飞奔过来叫他抱。

那无异是他一生中最光彩的一段日子。

他已与那些良辰美景说了再见。

女主人走近来,双手抱胸前,微微笑。

育台问:“留学生在谈什么,有没有唱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?”

蒋薇薇笑不可抑,“在谈怎样赚外快!避谁的家在什么地方都要开销。”

这是真的。

没有战争的时候就得与生活打仗。

“他们在这里快乐吗?”

“苦学生留学酸甜苦辣都齐全。”

“可是不肯回去。”

“有些把妻儿也接了出去,生活相当困苦。”

育台微笑,“华人光是弄吃的就头昏脑胀,一天三四顿,又得翻花样,材料统统切得碎碎,开油锅炒,事后洗半天,总得学学洋人,一个三文治一个沙律当一餐,卫生营养,又节省时间。”

“不习惯的人会觉得不好吃。”

李育台讶异,“食物何需餐餐好吃,我们来这世界上岂是光是为着吃喝,食物能摄取营养即够,待有时间有心情时才去寻找美食。”

蒋女士笑,“但我们一直认为民以食为天。”

“那是指吃饱。”

这时背后有人问:“在谈什么?”

发言人是一个短发圆脸的姑娘,皮肤白皙,薇薇笑。

主人为他们介绍:“高美仁是美术学生。”

那位姑娘加一个注脚:“最该挨穷的学系。”

育台想一想,“也有许多富有的画家。”

那圆脸姑娘看着育台,“你好像失落了什么宝贵的东西。”

育台讪笑,没想到人人看得出来。

主人说:“高有特殊本事,她可以测中你的过去未来。”

育台诧异,“真的?”

斑姑娘只是微笑。

育台说:“过去的事不提也罢,我自己心中明白,能知未来就比较稀罕了。”

女主人说:“高,你不妨看看他将来如何。”

斑姑娘凝视育台的面孔,“创伤终于会淡却,可是岁月已经消逝,青春不再,你会寂寞。”

育台忍不住笑了,他也知道这是他的结局。

斑姑娘又说:“可是你生命中不乏红颜知己,有一位姓汪的女士,会对你很好。”

育台大感奇怪,“我朋友中没有姓汪的。”

“那是将来的事,她现时尚未出现。”

育台索性开一个玩笑,“她长得美吗?”

斑姑娘肯定答:“美,非常清丽月兑俗。”

李育台实在忍不住,“你怎么知道?”

“这一切,在你脸上看得见。”

育台不置信,但又不好意思质询,只得说:“姓汪?我会记得这个姓字。”

斑姑娘又预言,“你们会在一起很久,可是最终没有结婚。”

她说完转身走开。

育台笑着同女主人说:“有这样的异能傍身,不愁衣食。”

“可是她却没有摆出摊子赚钱,她仍是清贫的美术学生。”

育台肃然起敬:“那就很难得了。”

“今晚这里的客人都很难得。”

“主人家尤其难得。”

稍后他告辞。

蒋薇薇送他到门口,他忍不住问:“一个人的一生,都写在脸上吗?”

“高姑娘说是,她一眼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。”

“你呢,你有没有请教她?”

蒋薇薇笑笑,“没有必要,我不想预知未来,免得生活全无新鲜感。”

李育台颔首离去。

他诚心诚意把那套笨重的假古董带返香港。

家务助理来开门,十分意外,“先生,你回来了,纪元呢?”

中文报纸都给他留着,堆得山那样高,家里井井有条,他又回来了。

“先生,还会出门吗?”

育台摇摇头,“出去几天也许,不会超过一星期。”

“先生,纪元呢?”

育台只得略花唇舌,向她交待纪元的来龙去脉。

“先生,那么说来,纪元很开心罗,那多好,纪元在香港学校不高兴,因为叫吴瑶瑶的同学骚扰她。”

错。

她不高兴是因为她决定要不高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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