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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何说再见 第11页

作者:亦舒

镑地风俗不同,无事自笑,在华人来说,算是苦差。

纪元问:“我们会到黄主文家去吗?”

“有机会可以去他家喝下午茶。”

“他邀请我去住。”

“将来再说吧。”

纪元恍然若失。

李育台老是觉得不甘心,“你们到底谈些什么?”

“昨天我们谈到母亲的名气。”

“谁的母亲?”

“先是谈到主文的妈妈。”

“黄仲苓是个名人吗?”李育台一无所知。

纪元忽然笑了。

“有什么好笑?”

“是主文说的:‘有人不看书就是不看书,你同他讲《红楼梦》他也不知道,可是但凡喜欢看书的,大抵都听过黄仲苓这个作家的名字。”

李育台气结,“当然我知道《红楼梦》。”

纪元仍在笑。

李育台感慨,已经有自己的朋友了,并且奉朋友之言为金科玉律,前来嘲笑老父。

女儿迟早要长大成人飞出去。

这也是他的盼望,女儿有事业有家庭,忙得不可开交,一星期才与他通一次电话,节日才前来相会……

他才不要纪元牺牲所有来与他长相厮守。

“黄主文还说什么?”

“他说:我俩的母亲都是社会知名的艺术家。”

“那很好。”

“所以我们有共同话题。”

“你觉得两个母亲有无相似处?”

纪元想了一想,“两个人都很静。”

“还有呢?”

“两个人都颇为富有。”

纪元的观察力不错,世上赚得到钱的艺术家是极罕有的。

“可是,”她说,“我觉得我的妈妈长得比较美。”

半晌李育台才说:“睡吧。”

那一夜,纽约街上照例警车鸣鸣,育台忽然想带着女儿到宁静的小镇去居住一段日子。

第二天醒了,纪元穿上新大衣与父亲拎着行李出门。

电话铃响。

育台说:“别去听。”

“也许是黄主文。”

“有聚必有散,送君千里,终需一别,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。”

纪元沉默,掩上大门。

第四章

他们到佛罗里达去住了三天酒店。

纪元落落寡欢,胃口欠佳,也不大睡得着,成日在沙滩上皱着眉头,太商业化的旅游区不适合她,这孩子可是自小便有性格的人。

再说,她可能有点累了。

“我们在一个地方住上一阵如何?”

“也好,我想做插班生。”

“那么,到温哥华吧。”她名正言顺地拿着加拿大护照。

“那处的老师如何?”

“有的好有的不好。”

“答了等于没答。”

“我说的是实话。”

就那样决定了。

温埠来接飞机的妹妹与妹夫说:“哗,父女骨瘦如柴。”

这是实况。

李育台带纪元到几间学校去兜了一个圈。

他同女儿说:“取易不取难。”

“哪一家易,哪一家难?”

“看看运气缘分。”

案女俩都吊儿郎当。

育台的妹妹妹夫可急了,妹妹育源把哥拉到一角,“孩子总得上学。”

“你又没有孩子,你怎么知道?”育台含笑。

“育台,与众不同是行不通的,社会有一定的准则需要遵守。”

“是吗,社会又有什么好处给我?我伤心若绝,社会帮到我吗?”

妹妹瞪着他,“这叫作愤世嫉俗。”

育源说得很正确,这不错是育台此刻心态写照。

“索性安顿下来,把纪元放在这里上学,我立刻托人替她到最好的私校去找空位。”

育台还是笑,“纪元在此,你问她可愿意。”

“她是个小孩,当然由你替她做主。”

“不,”育台摇头,“小孩也是人,应有人权,该尊重她的意愿。”

“大人也是为她好。”

“不,通常大人只是为大人好,我只想纪元快乐,记住,是她的快乐,不是我的快乐。”

育源没好气,“你任由纪元胡作妄为?”

“我不担心,我们李家并无不羁的遗传因子。”

育源吁出一口气,“你把纪元交给我照顾,你自己继续流浪吧。”

育台微笑,“我死后一定交予你。”

“育台,怎么讲起这种话来。”育源啼笑皆非。

育台转变话题:“说说你吧,几时生孩子?”

“我与夏长志早已决定不要孩子。”

育台想一想,“也是好的。”

“你与雅正一直支持我。”

“不是支持,是尊重人家的意愿——生一个来玩玩,孩子有什么好玩?那是一个独立的生命,凡是生命都有生老病死,苦多乐少,你若真爱他,负起所有责任,他还有少少抵偿,否则不如像贤伉俪那样,轻松自在。”

育源脸上忽然泛起一个傻气的笑容,“可是他们有胖胖的脚与胖胖的手,会得飞扑过来叫妈妈,咕咕地笑,我老觉得他们清脆的笑声会直达天庭。”

“是,”育台承认,“所有的婴儿都是折堕的天使。”

然后在复杂的成长过程中,他们迷失了方向,真正堕入红尘,万劫不复。

育源叹口气,“你看我的脚,拇指曲折,前前后后都是老茧,真不能想象曾经一度,它们也白雪雪,肥滋滋。”

育台冷笑,“你的脚,看到我的心,你才知道,尊脚的情况还真不赖呢。”

夏长志困惑,“令兄妹到底在说些什么?”

纪元自一座庞大精致的洋女圭女圭屋中抬起头来,“脚与心。”

夏长志摇摇头,“我仍然不明白,纪元,我们到地库游泳,我们新装了一只波浪泳池,一开动电源,水浪推动,泳者可一直在原位习泳,练习最好。”

纪元随着姑丈下楼去。

育源问哥哥:“你会再婚的吧?”

“我想不会了。”

“那也不必蓄须明志,把胡髭刮一刮。”

“育源,三十老几的我从来没有做过自己,我想享受一下。”

“好,做回真我,有何乐趣?”

“言之过早,尚未知道,我正在模索,原来,我并不认识我自己,少年时,我照父母的标准生活,青年时,照学校那一套做得完美无瑕,然后社会需要什么,我努力应付,我的真面目究竟如何?有待发掘。”

育源沉默,“很多人羡慕你那种没有自我的生活。”

“因为他们不知我付出多大代价。”

育源笑,“这叫我想起本地歧视新移民的白人。”

育台接下去:“对,因为他们不知我们付出了多少。”

兄妹到底是兄妹,投契非常。

“育台,你应常来探访我们。”

“不退休,哪里来的空。”育台苦笑。

这是真的,年轻得志,名成利就的他并无踌躇满志,相反地时时愁眉百结,心事重重。

育源忽然说:“我支持你,继续流浪吧。”

育台忍不住笑,“谢谢你。”

然后育源建议,“让我们一起去乘东方号快车。”

“好主意!”

“要问问夏长志可走得开。”她又犹疑。

“他?真是走得开那日他的白须已垂在胸前。”

育源板下脸,“别侮辱长志。”

育台微笑,她仍爱他,那多好。

这是一对壁人,在现今世上,志同道合又真正相爱的夫妻已经不多。

大哥来到妹子的家,真正可以宾至如归。

“记得青年时我们为前途烦恼?”

“我一向年少老成,你,你才真正年轻过。”

“我只觉得彷徨,寂寞,不知去向。”

“育源,你的选择太多了。”

“来,我们去看他们游泳。”

地下室烟雾腾腾,暖水池的水蒸汽弥漫,育台笑道:“这像下云吞。”

夏长志把一个水球扔过来,纪元接住。

育台说:“环保仔至不赞成私人泳池,又这样耗电。”

育源推他一下,“你话真多。”

可是看到女儿那样高兴,育台不再讲话。

育源说:“离这里十分钟车就有官校。”

“什么时候上下课?”

“上午八时至下午三时。”

“八时!那岂不是七时要起来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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