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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那遥远的地方(最心爱的歌) 第5页

作者:亦舒

“你的功课——”

“不要紧啦,将来再算,八十岁也可以重返校园."

程太太大力咳嗽,程岭扶她进房休息。

那天下午,开信箱,原本盼望有程乃生的信,可是程岭收到的,是她

寄给生母的信,信封上盖着当地邮局印章,“无此人”。

退回来了。

方咏音搬了家,收不到此信,以后,她即使想与程岭通信,也无法找

得到她,因为程家也搬了。

母女从此失散。

程岭呆了~会儿,手头上工夫实在忙,不容她多想,又出门选焙菜式

去。

当天下午,她蹲在天井洗衣服,程雯放学来找她。

程雯取饼小凳子坐姐姐身边。

程岭劝说:“把校服换下,明日还可穿,体育跑鞋要洗了没有?"

程雯说:“同学都想念你。”

程岭问:“弟弟的喉咙如何?”

“不痛了,你别担心他,他什么事都没有,从前是诈病躲懒,现在知道

势头不对,他才不敢生病。”

“来,帮我绞被单。”

姐妹俩一人一头扯住被单,分头用力绞。

程岭说:“抓牢!莫滑到地上,弄脏又得重洗。”

程雯问:“姐姐,有没有洗衣裳机器?”

“美国好像有。”

“那时你真应去美国,”

“我走了谁煮饭给你吃。”

“姐姐我将来必定要报答你。”

程岭笑。

“这一盒子是什么?”

"肥皂粉,新发明,好用得多,洗衣物雪白,”

程雯读盒子上的中文字:“月老牌,多么奇怪的牌子。”

"去换衣服,我帮你洗头。”

“妈妈呢?”

“不舒服,躺着呢,”

程雯说:“她也不搓牌了。"

是,所有牌搭子都不再上门,销声匿迹,全避着程家,当他们发

猪瘟。

那些往日眉开眼笑的朱太太。张太太。周小姐。戚先生……都似

失了踪。

如此一家四口熬了整整六个月。

这六个月对程岭来说,好比六年那么长。

三个孩子都长得又高又壮,衣服鞋袜统统不够穿,绷在身上,不

甚雅观,又不敢问妈妈要钱,明知妈妈荷包干瘪。

一日程霄把鞋子给母亲看,嗫嚅说:“实在不能再穿了。”

程太太笑,“我们明天出去买。”

程岭不语。

她留意到程太太脖子上最后一条金项链都不见了。

第二天,他们一家乘电车到上环的利源东街买成衣。

弟妹们不懂事,居然还十分雀跃,程太太脸色黯澹,自惠罗公司降

榜到此地,已是再世为人。

程岭安慰养母,“爸爸一回来,我们就好了。”

程太太握住程岭的手,“这些日子没有你,不知怎么办好。”

程岭只是笑。

末了一家在雄鸡饭店吃便宜罗宋大菜,弟妹有许多时间没上过馆子,

斑兴得不得了。

要过年了,程乃生仍然音讯全无。

岸不出电费,电灯公司派人来剪了线,程雯不能做功课,哭了出来。

饼两日,程太太把两件凯斯咪大衣卖掉,这才又接上了电源。

程岭自那时开始懂得生活是如何艰难。

一个晚上,她同程太太说:“我妈妈是不得不做舞女的吧。”

“方咏音不是舞女。”

程岭叹息。

程太太说:“岭儿,看你的一双手,又粗又红。”

“不相干,对了,弟弟想吃排骨。”

程太太惨笑,“岭儿,山穷水尽了,又欠下房租,就要来赶我们走

了。”

程岭呆木地看着养母。

程太太苦恼地哭泣。

她雪白的脸庞已经又黄又枯,双目深陷,健康情形甚差,她已经撑

不下去了。

程岭握住她的手,“不怕,妈妈,我有力气,我不怕。”。

一整夜,程岭都听见程太太在低声饮泣。

第二天蒙亮,有人大力敲门,程岭惊醒,看到程太太浑身颤抖,缩

在一角。

"来赶我们走了,他们来赶人了。”

程岭觉得养母快要被逼疯,“不怕,我去开门。”

一眼瞥见弟妹搂作一团瑟缩不已。

程岭冷静地拉开门。

门外是一个熟悉的身形,程岭只觉一股暖流打通了全身,程雯程霄

直叫出来:“爸爸!”

程太太瘫痪在地,号淘大哭。

程乃生回来了。

程岭连忙打发弟妹上学。

程霄挺一挺胸膛,“今天我放假。”

程岭瞪他一眼,“放你个头。"

程岭捧出一杯茶给程先生。

只见程乃生黑了瘦了,精神却上佳。

“岭儿,你坐下。”

程岭坐在程氏夫妇对面。

“这些日子多亏你了。”

程岭不语,盼养父有好消息,她可以回到学校去。

“有几个朋友愿意帮我,我下个月可以上班,可是程家势不能回复到

从前模样,我会帮弟妹转到官立学校去读书,至于你,岭儿,你不便久留。”

程太太拼命咳嗽起来。

程先生又说:“妈妈身体有毛病——”

“我服恃妈妈痊愈再说。’’

“那可能会耽搁你的学业。”

程岭断然说:“不要紧。”

案亲已经回来,什么都可以忍耐。

万幸程太太不必到公立医院轮诊,程乃生服务的公司有保健制度,收

费很低。

诊断结果,程太太患有乳癌,必须尽快做手术。

这是程岭第一次听到癌这个症候。

见程先生脸色凄惨,知道病情非同小可。

她尽量瞒着弟妹,陪程太太来回诊所,时间不够用,往往深夜还在替

弟妹熨校服。

程雯一晚悄悄在她身后出现,“姐姐,让我试试,我会。"

“好,你来做。”

程雯拿起熨斗,忽然落下泪来,“姐姐,妈妈可是要死了?”

“胡说。”

“我听人说癌症无药可医。”

“什么人胡闹!"

可是姐妹搂作一团,悄悄痛哭。

程先生早出晚归,很多时候~句话也没有,很少带孩子们去看戏吃饭,

可是自他返家后日常开销有了着落,程岭当家头头是道。

星期天,她付程雯四毛钱去附近都城戏院看早场动画影片,与程霄挤

在一张座位上,享受一小时。

程雯最喜欢大力水手勇救美人故事,那使她暂时忘却母亲的病情,对

着银幕鼓掌欢笑。

这孩子从此沉迷电影,成为标准影迷。

程岭问程雯:“你与弟弟适应官立学校吗?”

“官小老师也很好,”程雯有点困惑,“只是不知怎地,最近程霄功

课比我的分数更高。"

程岭马上说:“你看太多的电影画报。”

程雯连忙合上面前的国际电影。

话是这样说,可是程岭买菜时经过旧日书摊,总忍不住替妹妹挑过期

的国际电影,拣新净的才买,两角一本,妹妹看见,往往开心半日。

一日程先生对程岭说:“我此刻与朋友合做塑胶生意,他出钱我出力,

倘若成功,家境可望起色。"

程岭出力地点头。

程先生接着黯然取出一封信,“上海来的消息,大舅舅是地主身份,

已陷牢狱,此事莫叫你母亲弟妹知晓."

程岭一惊,出了身冷汗。

慈祥的外婆怎么办?

外公早逝,外婆长居大舅舅家,程太太时常返娘家打牌聊天,总是取

巧地说:“我们去外婆家”,其实外婆又不赚钱,如何维持一个家,那分

明是程太太兄嫂之家,可是精伶的她偏不给嫂子这个面子,她只当是回娘

家。

那和善的老人有一张长面孔,信佛,对程岭,一如亲外孙般。

程岭低下头,不敢再想下去。

程太太终于进医院做手术。

程岭寸步不离地服侍她,医院大房放满了病床,天气热,程岭挥着汗

乘公路车,到了站还需步行一大段路,赶到已经一头汗,探病有规定时间,

不能错过。

程太太与其他病人~样辗转申吟,她痛得精神恍馏,已呈半昏迷,程

岭用湿毛巾替她拭汗。

邻床一位女士问:“是你妈妈?”

程岭颔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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