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叹息桥 第7页

作者:亦舒

“不是到我家?”

“明早再说吧,不然你怎么向家人交代,‘这是李平,她来睡觉’?”

羡明被她说得笑起来。

他送她到一家小客栈,叫喜相逢。

李平看着那个霓虹招牌,觉得太滑稽,一切都不似真的,像明天一觉醒来,不过是扬州噩梦,她还可以与同学一起到青年宫散心。

李平垂下了头。

羡明付了日租,把她安顿好,答应明早再来。

地方还算干净,李平站在浴室莲蓬头下,浑身洗刷了很久很久,享受着热水浴。

南来近两年,这还是第一次。

倘若此刻有天使允她三个愿望,李平毫不犹豫地说:但愿常能痛快地淋浴。

她昏然倒在床上入睡。

醒来是因为有人轻轻推她。

李平睁开眼,天色已大亮,她看到羡明的脸,才知道,一切不幸不是个梦。

一时不知如何应付新的一天,她呆呆瞪着羡明。

“我替你带替换的衣服来。”

是羡明特地去买的,花样质地都不错,李平就这样,赤身进了王家。

那是一家殷实的好人,知识水平不高,但人格足以弥补。

一个多余的问题都没有。

把一处小小空间腾出来容纳李平,李平看得出,那也是间储物室。

她自嘲,自称储物室女郎。

没想到,与王羡明的母亲及兄嫂一相处就是几个月。

王嫂把李平介绍到日本馆子做侍应生,李平见到卓敏,向之诉苦:“一双脚,站完午餐,已经不属于自己,像行尸走肉,不听使唤。”

还有晚餐,也得轮更,非得挂个笑脸,不住打躬作揖。

东洋人做事要求严格,管得很紧,李平用心学习,王嫂蓄心指点,成绩不错。

第一个月薪水,数目大得超过李平所求,想买件衣服送王嫂,约卓敏出来商量。

卓敏说:“我看不必了,他们不是那样的人。”

“话是这么说,我衷心感激。”

卓敏似笑非笑,“没想到一场大火成全了王羡明。”

李平无奈,“你何必还来打趣我这个苦哈哈的人。”

“你嫁入王家,也就是报了恩了。”

李平更觉愁苦,不出声。

卓敏轻轻说:“穷一点,苦一点,也可以很幸福的。”

李平抬起头来。

“他那么喜欢你,尊你为大,为你设想,夫复何求。”

李平忽然说:“他原是你的朋友。”

卓敏立即否认;“从来没这种事。”

“卓敏,你真要原谅我,我是没奈何。”

“我都不知道你说些什么。”

李平噤声。

“不是说要买礼物?跟着来吧。”

李平已经辍停夜学,要见卓敏,只有等例假部日。

把近况报道过了,卓敏说:“你倒是上手上得快,人聪明嘛。”

李平苦笑,“想吃饭就得适应,在困境里,人特别聪明特别敏捷,如果不道没顶,也就成了泳将。”

卓敏吁出一口气,“班里的同学,都想念你。”

“羡明上学可用功?”

“他呀。”卓敏笑。

“他告诉我,除非是当夜更.否则决不旷课。”

卓敏说:“那么他最近一定老当夜。”

李平摇头,“真不像个有出息的人。”

卓敏护着羡明,“李平你太认真了。”

李平说:“我知道有位同乡,人家为了读英文,夙夜匪懈,眼困时用薄荷油擦在眼皮上,逼着自己睁开双眼,读下去。”

卓敏看李平一眼,“你可以死了这条心,王羡明不是这样的人。”

“他满足于目前的境况?”

“李平,你别逼他,广东人有一句俗语,极之可爱,叫做一样米养百样人。”

“到三十岁还这样天真烂漫?”

“三十岁是很久很久以后的日子,李平。”

她们选了一只装角子的银包给王嫂。卓敏嫌贵,但李平坚持礼物毋需大件,但要名贵。

回到王宅,见没有人,李平识相的把小小地方打扫一番,这几个月来,李平手不停的把四周擦得一尘不染,很惹王家好感。

王母买菜回来,见李平在洗窗户。

环境造人,她也不过是四十余岁的中年妇女,倘若留过学,有份优差,风骚还刚正开头,然而在她的地头,这种年纪已是娶媳妇的适当时刻。

当下王母放下菜篮,怪出香烟,点着一枝,坐下悠然吸起来。

李平莞尔,羡明也许就是像他母亲,这样自得其乐。李平衷心喜次王母,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看,她都是个好人,连她吸的香烟都趣致十分,有时吸黑猫牌,更多时候,像此刻,是鸭都拿七号。

王母爱把空烟盒里那张薄锡纸,折成一只船,欣赏片刻,便团皱扔掉。

李平尝试探讨她的内心世界,但王母绝不多话,那不是容易的事。

下意识,她已把李平当二媳。两个媳妇人才都比儿子出众,十分值得宽慰,她大有人生夫复何求的感觉,吸烟的姿势,也更加惬意。

她做的汤,李平开头喝不惯,八爪鱼居然与莲藕一起煮,还有,一锅鸡爪与眉豆滚得灰秃秃的,后来就尝出甘香味来,广府人也有他们的传统文化。

王母欣赏李平抹窗,李平微笑,并不停手。

黄昏阳光射在她身上,为她轮廓镶上一道金边,连睫毛都似沾着金粉,映出青春朝气。

第三章

王母终于满意地按熄香烟,对李平说:”今天干烧大对是给你吃。”

李平感动得想就此嫁给王羡明:一定是值得的。

把生活费给王母,她也不拒绝,每次均客气的说:“何用这么多,自己够用吗。”

连卓敏都羡慕,说:“家母从来没问过我同样问题,她老嫌不够,多多益善。”

李平在看报的时候,接到王嫂电话。

“老板叫你回来一次。”

李平的心猛烈的跳起来,“我做错事?”

“没有没有,”王嫂笑.“你来了就知道。”

李平松口气,“二十分钟就到。”

回到日本馆子,她仍然有点紧张.王嫂拎着一件和服,叫她到更衣室换上。

“干什么?”

王嫂抿嘴笑,“老板要请你做活招牌呢。”

侍应生大多数穿简陋的改良和服,像一件花布浴袍,李平手中这一件,略为考究,袍带俱全,颇具雏形,李平觉得有趣,便换上它。

王嫂替她扑了些粉,系上腰带,让她站出来。

鱼生柜的大师傅先看见,即时说:“Kirei,Kirei,”

李平悄声问:“他说什么?”

王嫂笑,“他说:”绮丽,绮丽’。”

李平到底年轻,不由得飞红一张脸。

老板出来上下打量过了,同王嫂说:“Bijin,Bijin.”

这次李平不敢再问。

王嫂笑道:“说你是个美人呢。”

李平饱受赞美,有种否极泰来的感觉,笑了起来。

自那日起,她由见习侍应升为带位。

客人莅临,先由她一鞠躬招呼,领进房去.忙的时候,才帮忙传莱。

王嫂同她说,东洋人。李平礼貌周全,与他们保持一个距离.谁来约会,统统拒绝,全部装听不懂,一直微笑,笑得那些人心软,叹口气,原谅她。

王嫂极之满意,同婆婆说:“开头真相不到会这么乖。”

王母微笑,像是胸有成竹。

“客人来吃两顿饭就要搭讪,她应付得好。”

王母把一本通书取出,翻阅半晌,“五月好日子才多呢,廿七夏至,宜结婚采纳,不过是个星期一。六月初二,倒是星期六,晚上办喜酒,假期方便亲友。”

王嫂说:“我同李平讲。”

当日在料理店里,她就同她说了。

李平不出声。

王嫂不以为意,这大半年,她已习惯李平的姿势,李平凡事不大说出来,仿佛滞留在不摇头即表示同意的古老阶段。

也好,王嫂想,十三点姑娘实在太多.李平反而显得淡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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