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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间

流光 第18页

作者:亦舒

咏诗把脸伏在那封信上良久,才缓缓拆开来。

信很短,只是这样写:“咏诗,这一连串的面试笔试简直要了我的命,我厌恶这种学习生涯,我理想职业并非成为一个外科医生,可是为着责任不得不那样做。自手术室出来,看到月亮如银盘般光耀美丽,天地在等待我们,我们却为名利忙碌得抬不起头来,多么讽刺,咏诗,我想念你,言语不能表达我心思一二。”

他的信从不署名,抒情得不似他平日为人。

每个人都有几副心肠,周哲文的信表露了他灵魂深处的情意。

往日,咏诗会忙不迭回他的信,可是今日,回信已无法递交。

她拨电话到周家,帼仪前来接听,她的声音非常疲倦冷淡。

咏诗问:“意外是怎么发生的?”

帼仪不愿多说:“我不在场,我不清楚。”

“我也有权知道,请告诉我。”

帼仪忽然发起脾气来,“你是外人,你怎么会明白我们的心情?三两年后,你会淡忘此事,你会结婚生子,可是他亲人的心身有极大部分将永远随他而逝,你并不了解我们的伤痛。”

周帼仪挂断了电话。

咏诗并不怪她。

她说得全对。

创伤迟早愈合,生活很快恢复正常,她只是他的女朋友,两人且已有年没有见面,在他赴美那日,咏诗就没看好过这一段感情。

人在情在,人亡情亡。

那一夜,咏诗在家坐到天亮。

第二第三夜,亦复如此。

不消一个星期,咏诗已带着两个黑眼圈做人。

她到医生处取了药回来。

傍晚时分,咏诗到周家探访。

周太太带病出来招呼咏诗。

两个女子都没有话。

周帼仪告诉咏诗:“家母想休息,你请回吧。”

咏诗知道这已是她最后一次来周家,无限酸痛,缓缓站起离去

那天晚上,她同自己说:“咏诗,忘记过去,要走的路还十分遥远。”

服了药,她沉睡过去。

是电话铃把她惊醒。

咏诗勉强撑起来,睡得迷糊,取起听筒,便问:“是哲文吗”,猛然忆起,哲文已经不在这世上,心头剧痛,也顾不得对方是谁,便饮泣起来。

对方十分容忍,半晌才轻轻说:“咏诗,我姓冯,我们已通过电话。”

是,他是哲文的同房。

“有什么事,冯先生。”

“我在收拾哲文的遗物,你的信与照片……”

“把它们丢掉吧。”

“我把它们寄回给你好不好?”

“请把它们丢掉。”

他轻轻叹口气,“我们本应明日考毕业试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

“咏诗,毕业后我会返来定居,届时我来探访你。”

“为着什么?”

“我俩都是哲文的朋友。”

咏诗苦笑,“我们再联络好了。”

第二天,咏诗几乎已经忘记这个电话。

章咏诗的生活如常地持续下去。

她与周家已经没有来往,身边,也有新的追求者,看样子,她迟早会把周哲文忘记。

一年过去了。

在一个偶然的场合碰到周帼仪,咏诗同她招呼,她走过来,忽然把车祸经过告诉咏诗。

那一个清晨,车里有四个医科学生,驾驶人并非周哲文,车子超速,迎头与一辆货车相撞,三人丧命,一人重伤,据说此刻还在留医。

有人醉酒驾驶。

周帼仪双目红了,“家母始终认为哲文会得回来,精神恍惚,不能痊愈。”

咏诗轻轻转身离开。

好似已经不干她的事了。

可是那一夜,回到家中,她拉开抽屉,找到周哲文写给她的信,缓缓翻开。

“咏诗,真没想到我会用文字来与人通讯息,一贯只讲电话,说完了一丝痕迹也无,真是轻松,也许为此你叫我写信吧。”

“咏诗,今日起床,抬头看到雪景,我们自南国来,对红豆有深切认识,对冰雪则无,深觉稀罕,欢欣半晌,突觉无人分享,落寞万分,你呢,你可以穿上大衣?异样的思念。”

“咏诗,去冬留在露台一株吊钟扶桑忽然重新开了花,她居然熬过了风霜,仍为考试担心,但愿我心与扶桑一般坚强。”

“咏诗,昨夜醉酒,因自觉在课堂受了点气,无法排解,我真是琐碎,男子汉大丈夫,何必把这种小事挂在心上,清晨早起,改过自新,你为什么不写信?”

自这封信开始,咏诗觉得周哲文变了。

他从前并不是那么多愁善感。

为此,咏诗记得她拨过电话给哲文。

“好吗?”

“好,什么事?”

“信已经寄出了。”

“呵,真难为你抽出时间写信。”

电话中往往没有什么可说。

咏诗情愿读信。

“咏诗,想回来见你,又不敢,怕一回家,心就似野马般奔向快乐草原永不回头,原来我是那样讨厌读书,始料未及,不要笑我,今日是阴历十五,晚上月亮会圆,假使有月亮的话。”

“咏诗,今日在书店看到一只玻璃纸镇,觉得别致可爱,买来送你,已另外以空邮寄出,请查收,它与你一般剔透通明。”

翌日便收到礼物,是快速邮递送来的。

那是一座水晶堡垒,约一掌高。

咏诗回信:“你是想我进去,还是出来,抑或,站在外头,纯粹观赏?”

“咏诗,做人生观光客永远最高贵,可是有时不得不参予其中,奈何。”

咏诗看到这里,合上周哲文的信,蓦然抬头。

噫,这根本不是周哲文的口气!,

当时她太沉迷写信覆信,根本不去追究,也不想细究。

现在把信成迭取出细阅,才发觉信不似出自哲文手笔。

不过,人是会变的。

章咏诗刚自学校出来,何尝不是蹦蹦跳,活泼泼,当时,母亲同她说:“咏诗,庄重些,我怕人家说你是十三点。”到了今天,咏诗沉默得被同事认为城府太深,人怎么不变。

但是现在周哲文已经不在,咏诗把自己抽离了来看这些信,才开始讶异这一年他变得前后判若二人。

“咏诗,结婚也是好的,我总希望家中黑压压都是孩子,成日价鸡犬不宁,那样,日子容易过,只要弟弟不发烧,妹妹晚上不哭,已经是上上大吉,然后,他们长大、读书、创业、嫁娶,嘭,我们老了,我喜欢这种天理循环,正常的生活。”

咏诗曾为这封信笑得落泪。

周哲文会有这样的情怀吗?

她与他认识才九个月他便到纽约去了。

印象中周哲文热诚、爱玩、活泼,俊朗五官充满阳光,使人忍不住想接近他。

咏诗可没想过要结婚。

也许就因这样,才赢得他的好感。

咏诗喜欢哲文开朗的性格。

但正如一切大快活一样,周哲文有时会有点肤浅。

直到她收到这些信,她才把那个观点改过来,同时,她也不自觉地,轻轻地爱上了周哲文。

咏诗蜷缩到床上去。

年轻男女走在一起,分手,是很普通的事。

咏诗的家人见咏诗久不提起周哲文这人,满以为他们已经分开。

咏诗没有向任何人提起周氏。

许多事,都放在心底好了。

每个星期六咏诗都会接受男生或女生的约会,吃一顿饭,喝杯酒,天南地北,聊个痛快。

但是感情生活却乏善足陈,一片空白。

夏季,某一日,秘书同咏诗说:“章小姐,有位冯先生今朝找过你两次。”

“是哪间公司的?”

“私人找。”

咏诗想一想,她并没有姓冯的朋友,待有空才覆吧。

棒了一日,电话又来了。

咏诗正忙,抬头说,“我耽会打过去。”

事后又忘了。

那日傍晚才想起来,只得明日请早。

她倚在露台看街景,电话铃晌了。

“章小姐,我是冯渊。”

就是那位冯先生吗,声音好熟,他从何处找来她公私两个电话号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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