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伤城记(心慌的周末) 第8页

作者:亦舒

是什么令他们怕得这样厉害,之之想破头不明白

要过很久,之之才回过神来。

她发觉自己站在中区一间名贵的时装店门口,想熟的售货员隔着玻璃橱窗向她招手。

也许是因为实在太愤怒了,她推齐门进去打算好好花一笔。

店员迎上来,“陈小姐看看我们的鞋,六五折。”

之之摆摆手。

店员忽然说:“陈小姐,干革命也得穿皮鞋,不能打赤脚上阵,你说是不是。”

之之一呆,没想到她会用这么新鲜的推销术,只得答:“是,是。”

“爱国也不用赤膊,学运分子打扮得不晓得多时髦,袜头都有花边,可知两者没有抵触,陈小姐,这几套衣服我是特地留给你的。”

之之吞一口诞沫,茫然格起头。

“我替你包起来,不喜欢尽避拿回来换,改天付帐不迟。”

已经过了上班时候,之之匆匆回写字楼,坐下来。用手托住下巴,痴痴沉思。

苞张学人到悉尼去?

人家也许根本不会答应带她去,即使小张有诚意,到了那边,又怎么佯?

陈之虽然不嫖不赌,但是吃喝玩乐少一件都不高兴,留学四年,像是没有离开过一样,动辄回香港渡假,未曾识过干戈。

包从没想会在那个阴沉沉的国度留下来。

之之见过家贫的护士学生在恒久的冷天气下瑟缩,也见过同学为着省几角电费在室内穿得比室外更多。

看够了,是以一毕业连文凭都不拿便赶回家来。

那张证书还是校方稍后空邮寄给她的。

悉尼又会好多少?

枯燥小市民生活,辛劳的主妇,才廿三岁半,就得一天做三餐,用脚去摇婴儿车?

陈之还未到反朴归真的高级境界,陈之还没有开始哪,陈之先要扬万立名,做遍杂志封面,成为一行的翘楚,也许才会在最高峰期归隐田园。

不是现在,绝对不是在廿三岁。

之之像是被谁用斧头确断了廿年的荣华富贵,不甘心,但是反抗无门,有怨无路诉。

她用手捧着头,害怕起来,之之打了一个冷颤。

她像是看到自己已蹲在厨房里,窗外单调的一幅草地与两棵树,春去秋来,四季不变,天天打理家务,渐渐喝土制白酒解闷,然后在有空的时候写信给亲友,也许不为欺人,也许只为自欺,便开始拼一幅幸福家庭图:春光多么明媚,丈夫多么体贴,孩子多么听话,希望你们都来,祝罪恶而快乐无耻的香港沉沦。

张学人千儿八百的薪水只能供应她过那样的生活。

他们没有能力住到黄金海岸天天驾帆船出海作乐。

在陌生的异乡,无遮荫的地方,只得胼手胝足。

想到这里,之之自己吓自己,已经脸色苍白,一额冷汗。

她太爱香港,之之愿意被她榨干精力时间,同时也利用她名成利就。

鞠躬尽瘁也心甘情愿,之之不愿离开。

四点半,大堂已经静下来,同事们走得七七八八。

她们曾经有过赶通宵的时候,没有人觉得累,七手八脚同心合意地赶工夫,吆喝着,挥着汗,互相取笑,分工合作,一下子把计划赶出来交给客户,连营影印机的小伙子都精神奕奕,敬业乐业。

世上没有第二个这样的城市了,绝对不是因为人家不够好,只因为他乡不是我乡。

之之终于站起来,取饼公事包,打算离去。

女同事张玉珍唤住她:“陈之,有事想听你的忠告。”

之之转过头来,见她双目红肿,当然是件非同小可的大事,之之最大循化点是爽直,立刻摊摊手,“李太太,我并没有过人智慧,也不懂推算未来,我哪里有什么资格给任何人忠告?我连自己的问题都无法解决。”

张玉珍不禁苦笑起来。

之之细细观察地,忽然低声问:“你可是妊娠了?”

对方点点头。

愁眉百结的之之居然欢喜得笑出来,“哎呀恭喜恭喜,我们这班人当中只有你结婚生子,了不起了不起。”

“这种时势生还是不生?”

之之怔住,“他已经生存,怎么可以不生?”之之惊惶地按住她手,“你焉可轻举妄动。”

张玉珍的面色渐渐松弛缓和,感激之之帮她想通大道理。

“岂有此理,”之之指指同事的太怕穴,“有任何不良动机都是罪过,什么时势,”之之给她看手中的大包小包,强颜欢笑,“就是这个时势,你慌什么,先天下之忧而忧?还轮不到你。”

张玉珍忙不迭点头,紧握陈之的手。

之之还是给了忠告。

第三章

任何意见均属偏见,之之最爱小孩,才十岁八岁大的时候就强抱邻居幼婴到处跑,一跤摔在地,自已跌得眉青目肿,犹自紧紧护住婴儿,丝毫不伤,以后邻居妈妈看到之之便怕,不让她碰到小孩。

之之爱婴儿的脾气始终不改。

女同事似找对了人。

之之拎着新衣服回家,进房,着见床头放着她要的新鞋,打开一看,正是她要的样子。

之之心头一暖,出房找母亲。

母亲在哥哥房中,正把墙上一张大照片剥下来。

之之忙道:“妈妈,这是陈知的偶像,你不要动它。”

做母亲的冷静地说:“从来没听过你们供奉王安贝聿铭钱学森做偶像,为什么?”她下边把大头照片把好放桌子上。

之之一怔,答不上来。

“因为他们先得寒窗十载,再另外苦干二十年。才能扬名国际,等你们听到他们名字的时候,他们已是老头子,不值得羡慕,而且你们也没有能力效仿,年轻人最崇拜的是平地一声雷就抖起来的英雄,所以歌星明月有那么多拥趸。”

之之问自己,会吗,妈妈的分析有道理吗。

“尤其是反叛的,敢把前人拉下马的英雄,因为在现实世界里,年轻的一辈总得按规矩排队轮候,等得焦急浮躁,巴不得有人带头在最快时间内实践理想,可是这样?”

之之欲语还休。

“值得尊敬崇拜的中国人不知有多少,说远一点,加拿大太平洋铁路那些无名华工何尝不值得崇拜,近在眼前的有你的祖父,含辛茹苦养大儿子还要照顾孙子,这个房间的墙壁够贴照片吗?”

之之不敢反驳,“妈妈,哥哥不是这意思。”

“你看他,天天早出晚归,回来眠一眠,半夜又赶出去,弄得又黑又瘦,形容憔悴,谁知道他在外头干些什么。”

“妈妈,对哥哥要有信心。”

季庄讪笑,“有,一直靠信心支持、再苦也是值得的,有美好的将来作支柱嘛,终于熬到你们长大,才发觉一家四口四条心。”

之之低下头,她了解母亲的失望。

“强风讯号已经挂起,别再上街了。”还是把之之当小孩。

母亲的手伸过来,有点烫手,之之说:“妈妈你可是发烧?”

“仿佛一度半度。”她并不在意。

到了深夜,事情起了变化。

之之被父亲推醒的时候,第一个感觉是风声好大,呼呜呼呜,有点像电影中的配音效果,大雨鞭挞着窗户,撒豆似一阵急似一阵。

之之问父亲:“什么事?”

“你妈妈发高热呕吐。”

之之急忙掀开被子,“叫医生。”

“医生不出诊。”

“叫救护车。”

“不行,不算急症。”

陈开友慌得团团转。

之之连忙套上牛仔裤与球鞋,扑到母亲卧室。

母亲卸了妆,头发散乱地躺在床上,混身肌肤发烫,一如将融的蜡。

之之用冰垫敷她额上,同父亲说:“你扶她,我开车,我们赶到急症室去。”

陈开友说:“好,这是个办法。”

他到床边蹲下,之之扶起母亲,放在父亲背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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