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变迁 第2页

作者:亦舒

有一日大嫂抱怨,“你们那季一民,从来不笑,到底会不会笑?”

一红不语。

怎么不笑,眼睛都会笑,切莫怨人,要怨怨自己没办法。

真是,人们爱的是一些人,与之结婚生子的,又是另外一人。

一青毕业后一直教中学,没到几年,升到教育司署办事,是以知道张绍宇。

一青说:“能干的男人极多,但张教授有人格,钟小姐真幸运,男朋友都是上等人,且对她好。”

“也许人家性格可爱。

“真的。”一青没有异议。

一红大学出来,立刻考入政府机关,扶摇直上,已升到总管级。

三兄妹当中,际遇最差的反而是一民。

可是他不象是不高兴,在他小天地里悠然自得,一早起身上班,天黑了才回家,如此这般,十多年过去,对于妻子的啰嗦,孩子的顽劣,他视若无睹,听若不闻,大抵认为人全不过是这样,无谓浪费气力去抵抗命运的安排。

大嫂老觉得整个季家偏心,无论什么都轮不到一民头上,两个姑女乃女乃好吃好住,收入大把,又是单身贵族,搞移民就批准,事事顺心,她气激之余言行举止益发毛燥起来。

“大哥的孩子……到我家里,爬上沙发,竟把整张百叶帘扯将下来,拆屋似,顽皮甚,不知象谁。”

一青大笑,“不是象你吗,大嫂的口头禅是象姑姑,孩子一有什么不对,便象他们的姑姑,”还是笑,“推卸责任到这地步,匪夷所思。”

一红说;“算了,十多年来证实了一件事,我们不喜欢她,她也不喜欢我们。”

“那也不值什么。”一青叹口气,“一民喜欢她不就行了。”

“你觉得一民喜欢她吗?”

“有什么事,他准帮着她把你我撵出屋内。”

“一民是个懦夫,从头到尾不晓得争取。”

一青对大哥也没好感。

有趟子她在家找一双獍皮平跟鞋,每间房间的床底都找上千百遍,问完又问,没有人见过。

终于母亲暗示是钟小姐穿走了。

一青气结,同一民说:“穿走不要紧,说一声,免我浪费时间混找。”

谁知一民冷冷说:“你有那么多,少一双有什么关系。”

一青一听就呆住了。

这是什么话!

把人家的东西占为已有,不问自取,还理直气壮,振振有词,倒转胡来黑白讲,怪受害人小器!

这个人还能理喻?还有什么兄妹之情,一叶知秋,从此不必多说。

所以一青从来不理一民的事。

此刻她感慨万千,“真没想到当初穿走人家旧鞋的小女生今日可抖起来了。”

“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宁欺白须翁,莫欺少年穷。”

一青仍然说:“这个社会充满传奇,这样一个女孩子如何抖起来的,真令人敬畏。”

“你我在这十多年间也进步不少呀。”

但是季家姐妹是一步步向前走的,安步就班,小心翼翼,终于走到今天地步,她大气都不敢透一口,不要说是追跑赶跳碰了。

一青说:“弄得不好,她就是我上司的太座。”

一红笑,“千万不要到大学去任职。”

当下两姐妹盘点一下数目,房子卖掉了,两人可分多少。

这是她们祖母近半个世纪来的财产。

老人家生前铁石心肠,无论哪个子孙有急用,硬是佯装不知,随得他们去张罗。

一青一红倒是从来没听父母抱怨过,随得老太太独门独户过日子。

只有一次,一红听父亲说:“放心,她不会捐给慈善机关。”

丙然没有。

季家不是大家庭,人口再简单没有,但不知恁地,只要有人就有纷争。

一青老觉得两姐妹随便哪个一结婚,感情也势必疏远。

大嫂老在背后抱怨季家有两个老姑婆,专门虎视眈眈等分家产。

一红说:“这下子她一定气得不能言语。”

“要不要拨一笔款子出来给两个孩子?

一青说:“我愿意负责大侄的大学学费。”

“我出老二那份。”

“没有用,她一样要怪祖母偏心。”

一红不说话,早几年她也有男朋友,来往经年,觉得非常投机,于是进一步打听人家家庭状况,一查之下,心凉了半截,从此疏远。

原来那位先生有一个已婚姐姐,不做事,与丈夫及两个孩子同住娘家,从来没打算过自立门户,一红不愿意同这样的人家发展下去,她也是个厉害脚色,那家的人力物力分明已叫女儿霸尽,再也没有资源腾得出给儿子,那样偏心,怎么做他们的媳妇?

一红并不想急急嫁人。

一青说:“最好夫家各人都有一定文化水准,一切烦恼都来自国民教育水平低落,读书少,心胸窄,什么奇形怪状的事都做得出来。”

第二天晚上,季家三兄妹还是见了面。

大家嘻嘻哈哈,唯唯诺诺,诚恳地说着虚伪话,反正只是三两个小时的事,不会太吃力。

一民脸色总是黑亮黑亮,两个孩子象他多一点,倒并不如大搜所希望的象姑姑。

他努力抽烟,沉默寡言。

大嫂看着一红身上的衬衫,“很好看。”

一红心想,阁下倒是甘心数十年来一事无成,也不寻些副业做做,帮补家用,免得一家寒酸相。

凡事开头难,做做就会出身,不愿意熬,始终一事无成。

大嫂象是很看得开,“房子好价钱。”

一青承认,“是,走了运了,两干四百多一尺出手。”

“虽说是小单位,也七个位数字,两位发了注小财。”

“我们打算在温哥华置公寓,侄儿请随时过来,住下读书。”

大嫂却说:“他们打算去美国,我在美国有亲戚,况且,加拿大事事跟美国,不过是美国一个州罢了。”

一红还想说什么,被一青一个眼色制止。

一青并不想与大嫂讨论国际大事,即使有感想,她也还不致于要在此地发表。

一红开始明白为什么祖母要赌气。

吃到甜品,一民见到熟人,到隔壁台子去打招呼,大嫂忽然对一红说:“最近一两天,老有个女人打电话来找季一民。”

一红一怔,到底血浓于水,有什么事,还是同自己亲人说。

她笑答:“一民是老实人。”

“那个女的,会不会是那个女的?”

那么暧昧的一句话,一青还是听懂了。

“你是指一民从前那个女朋友?”

大嫂点点头。

“不会的,”一红不加思索的说:“你放心,人家再也不会来烦一民,人家没有那么空。”

大嫂狐疑地上上下下打量一红,“你怎么知道,你同她有联络?”

红小心翼翼地说:“我也只不过是凭猜想,过去已经过去,十多年了,一民又不是才貌双全,腰缠万贯。”

大嫂点点头。

“那位打电话来的女士,恐怕只是人寿保险经纪之类。”

“哎唷,说到人寿保险,你不知你大哥有多蠢,他竟然……”

一红心想,一民当然蠢,不蠢,怎么会同一个这样的女人无声无息地过活,只有愚妇才抱怨夫蠢。

一红唯唯诺诺。

大嫂继续诉苦:丈夫又蠢又钝,孩子顽劣不堪,似她这个如花美眷,不知如何恁地命苦,一头栽在这个可怕的家里,白吃白喝就浪费了一生。

散了席,一红不表示什么。

一青却说:“大嫂这样子闷下去会生瘤。”

“不会的,她有娘家,坐下来十六圈麻将一搓,浑忘烦恼。”

“她担心什么?”

“什么都不用担心,没有人会去骚扰一民。”

“我相信你的判断。”

回到酒店,一红月兑下衬衫挂好。

骚扰一民?谁有那么空,事过情迁,人家早已不是吴下阿蒙。

一青说,“你说,假如一民当年娶了钟小姐,会有什么结局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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