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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朋友 第2页

作者:亦舒

“我每天都出城,要是你愿意,随时可以载你。”

劭恒一时没想到适当的答案,只是说:“不必麻烦了。”

女郎笑笑,“再见,小朋友。”

小朋友。

劭恒有说不出的委屈,那是用来称呼七八岁的儿童的,怎么可以加诸他身上,太不公道。

回到家,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,自抽屉中取出刮胡刀,很仔细地把上唇边浓密的汗毛剃了一次。

已经有胡髭了,劭恒想,少年人有异于小朋友。

母亲叫他吃饭,他说不饿,躺在床上看小说。

累了,堕入梦乡,梦见与女郎去旅行,两人在草原上奔跑。

草的颜色绿得耀眼,她穿白色的裙子,衣袂飘动如一只粉蝶,爱毕竟是太过华丽的一件事。

劭恒伸手去触动她的头发,柔轻如丝。

“劭恒,劭恒。”她叫他。

她如何得知他的名字?劭恒罕纳。

“劭恒,醒来,饭没吃就睡觉,太不卫生。”

劭恒张开眼睛,发觉父亲站在他床头。

他叹一口气,下床来。

难怪哥哥、姐姐找到工作就搬出去住,否则一辈子做小朋友。

案母家中有一套规例,在这里住一日,就得尊重律例,接受束缚。

劭恒在浴室洗脸,还要隔多久才能独立生活呢,他问:五年,七年?

他胡乱吃了一点东西,回到书桌,摊开课本。

母亲跟进来问:“劭恒,不舒服吗?”

“不不不不不。”他不耐烦的关上门。

母亲吃了闭门羹,只是很幽默地耸耸肩。

很多成年人上了岸也就忘记青少年的烦恼。

其实少年人的生活殊不好过,除出繁重的功课,还得花不少精力来应付成长的痛苦。

生理与心理都由稚女敕的儿童阶段日趋成熟,什么感觉都有:畏惧、高兴、意外、满足、怀疑……一切放在内心,又不能与大人说个明白。

难怪不少同学憋得长满一脸的小疱。

当夜劭恒无法集中精神,很马虎的写了两篇功课。

他的思想,早已飞出去老远老远,同女郎在那无名的草原上会合。

劭恒伏在书桌上熟睡。

第二天早上,忘记拨闹钟,母亲把他叫醒,眼看要迟到,他匆匆赶出门去。

老师以为他病了,劝他回家休息。

劭恒涨红面孔,坚持不肯,倔得似条牛。

老师暗暗打量他,开始担心,希望这种现象只属暂时性。

快要放暑假了,也许只是考试压力使劭恒态度略为转变。

到了下午,劭恒情绪平静下来。

他躲在校园角落,无端落下泪来。自从五岁那年在门口狠狠摔了一跤,跌烂膝盖大哭一场之后,他还没流过眼泪。

劭恒用手帕擦干眼泪,放学回家。他也不知道为何落泪,内心并不见得悲伤.相反地还有一般难以形容的欢欣,但眼泪像是最自然不过,默默地淌下脸颊。

不可以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,连劭恒都为自己惊心,不不不,一定要当心。

他登上公路车,回家去。

吃完饭吃水果,父亲坐在电视机前看美式足球,劭恒到门外散步,隐隐听到蝉叫。

他坐在石阶上,呆呆的看看公路前方。

劭恒跳起来,她来了。

一点小小红色,开头只似芝麻点,渐渐趋近,引擎声传来,晃眼间已有火柴盒子大小。

劭恒不由自主站起来。

女郎一定是出城去赴约。

驶近了,劭恒发觉不止一辆红车,贴近它的,还有一架银灰色的跑车,两车一前一后,巧妙地在路上滑翔,两车只差一公尺虚位,一下子,如箭般擦身而过,消失在弯角上。

劭恒呆了许久。

那辆灰车,属谁所有?

劭恒的内心苦涩起来。

那片青绿的草原,劭恒没有想过要同别人分享,他没料到有人会提了篮子来,在草坡上举行野餐会,劭恒一直以为,草地是他的秘密,没人知晓。

现在他明白,他的想法,是太天真太无知了。

平复下来的心情,又似漩涡般搅动,他低下头,回到屋内。

案亲在十一点半关掉电视,接着熄掉全屋灯火。

劭恒想睡,却比什么时候都清醒,胸口像是点著一朵小小的火焰,炽热光亮地照耀著那一前一后两辆跑车。

它们一直在劭恒心中飞驰,提醒他,他只是一个不相干的旁观者。

车子有没有回家,他不知道,天差不多亮的时候,他才睡着。

清晨,父亲的声音传来:“这孩子,晚上在做什么?白天起不来。”

母亲说:“嘘——”

劭恒连忙起来梳洗出门。

他的脚步似踏在棉花上。

在车站故意错过两班车,都不见那位女郎的踪影,劭恒终于登上第三班公路车。

他错过一整节英文课。

老师问:“劭恒,你身体不适,可以告假。”

他没有不适。

不不,他大大的不适。

劭恒有点胡涂。

他到洗手间,用冷水敷一敷面孔。

小息时元森问:“你怎么了,劭恒。”

劭恒不出声,他生怕一张开嘴,就忍不住招供一切。

“是不是有难题?”

震海说;“劭恒怎么会有难题。”

“说出来,大家可以帮忙。”

劭恒摇摇头。

怎么可以给别人知道。

“劭恒,不要见外嘛,说来听听,大家商量。”

震海比较识趣:“我们先走一步,劭恒肯说,自然会开口,不要勉强。”

他技着元森离开。

那天回家,劭恒累极而睡。

整夜噩梦连连,杂且乱,没有联贯性,一觉惊醒,比没有睡之前还要累。

劭恒看时间,才五点多。

天还没亮哪,他索性爬起床做功课。

到七时半,穿好衣服,他取饼书包,出门。

母亲刚起身,“劭恒,这么早出门?”

劭恒点点头。

早点动身,可以避开那辆红车。

母亲有点惊疑,这几天劭恒不知怎么搅的,先是起不来,接着又起个大早。

她看着劭恒出门,不甚放心,斟了一杯茶坐厨房里沉思良久,才决定投劭恒信任票。

劭恒的烦恼,还得待他自己来解决。

提早出门是个好方法,一连数日,都平安无事。

劭恒一早坐在课室温习。

在课本页与页之间,他怀疑那红色的车子,只是他的幻觉。

即使是真的,渐渐也会忘记。劭恒瘦了许多。

同学都有点无精打采,大考期间,校园中嘻笑声大减,也属必然现象。

考试最后一日,元森问劭恒:“成绩如何?”

劭恒自知比上学期差,但默不作声。

“去吃冰。”震海说。

劭恒摇摇头。

“别这样,学期终结,大家就要各散东西,还不趁机会聚一聚。”

劭恒觉得有理。

谁知半途中就下起雨来。

小冰堂没有空气调节,风景自然,劭恒看着豆大的雨点撒下,在地上打出一个个印子,一下子密密布满,全都湿透。

震海说:“这是过云雨,一下子就停。”

元森说:“停你的头,雷声隆隆,起码下半天。”

劭恒不怕雨,他嘴巴里含着一块冰,欣赏雨景。”

说时迟那时快,只见一辆红色的跑车驶近,停下。

劭恒蓦然与它陌路相逢,心跳忽然停顿下来,张大了眼睛嘴巴,手足无措。

接着,鼻子有点酸,腿有点软,不懂得招呼。

女郎把车泊在停车湾,她被雨淋得湿透,十分尴尬地跳下车来。

她没有看见劭恒,解下丝巾,抖动著。

劭恒温柔的想,开篷车终于碰上无情雨了。

但湿了身的她还是这么漂亮。

她走到车尾,试图打开车篷,一个人力气不够,转过头来,看到劭恒他们,便提高声音:“小朋友,帮个忙好不好?”

元森立刻上前报到。

震海不甘示弱,也前去出力。

这时,女郎才看到劭恒,她笑起来。

“你好吗?”她有一丝惊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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