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仲夏日之梦 第20页

作者:亦舒

乏味,她说。

而事实上是他们好奇心太强,不止打听她的历史,使她烦腻。

申元公司做出场面来之后,她与同年龄的异性开始疏远,近两三年更加绝了迹。

自有追求失败者出去渲染:庄毓元是陆俊申的人,不能碰。

陆俊申说:“交通挤塞。”

“嗳。”

“来回恐怕要三个小时。”

“最后一次送他。”

“怪他吗?”

“不怪,倒底也照顾过我们一段日子。”

陆俊申点点头。

想起来,他问:“你母亲身体怎么样?”

“不错,我让她吃燕窝,环境好转,不愁没朋友。”

陆俊申忽然问:“你呢?”

“我,”毓元笑,“我怎么样?”

“你快不快乐?”

“我小时候想的一切,如今都在掌握中,连小时候不敢想的,现在都有了,怎么不快乐。”

陆俊申凝视她:“这是由衷之言?”

“嘿,倘若不是,叫我──”

“得了得了。”陆俊申笑说。

毓元看著车外风景,他们正驶过条繁忙肮脏的街道,四周围小贩摆生意,地下泥泞不堪。

饼了一会儿,她说:“我说的是真话。”

倘若一直舅母家住下去,少不免成为她的丫环,一边感恩一边苦笑。

幸亏舅母不能容物。

倘若舅母好心地说“毓元,你不要见外,大家自己人,有粥吃粥,有饭吃饭,尽避放心住”,那就完了,那就再也没有今日的庄毓元。

说得夸张一点,毓元真想向舅舅舅母一鞠躬,多谢他们连桌上的渣滓都不肯施舍。

“在想什么?”

“啊,纽约的春装不知摆出来没有。”

“女孩子就净担心这些。”

毓元说:“也许趁周末飞巴黎去买,便宜三分一。”

“几时省起来了?”

“到了。”

“我在车里等你。”

毓元下车,众人好奇的看著她,把她当作明星。

确是,她确是这个家族的明星。

仪式完毕,众人纷纷上前安慰遗孀。

舅母恢复了镇静。

她向毓元道谢:“这次多亏你。”

毓元抿抿嘴,不置可否。

“明天动身去谈生意?”

“是。”

“去那么久,要不要我这里派个人来陪你母亲,她怕不怕静?”,

怕?

毓元猛然抬起头来,不信她舅母会说出这种话来,她怕毓元母亲怕静?

十多年来,从来没有任何人怕过她们怕任何事情。

忽然之间,当年把她们赶走的亲戚,竟为这等小事周到起来,使足智多谋、八面玲珑的毓元觉得难以应付。

太戏剧化了。

她没有感动,没有感慨,亦不觉滑稽,又深深的悲哀,奇怪,怎么当年叫孤儿寡妇搬走的时候,却没人怕她们会倒毙街头?

当下只听得庄太太回道:“才三千尺地方,怕什么静?”

毓元没听下去,这是她母亲扬眉吐气的时刻,不是她的。

她回到车上。

“可以走了?”陆俊申问。

她闭上双目,点点头。

“你要把过去埋葬掉,”陆俊申说:“一直记著那些事,对你丝微好处都没有。”

毓元不出声。

才昨夜,她就做这个梦,梦见舅舅舅母,联同所有的亲戚,来逼她走:“走!不要你住我们家,快走。”扯著她膀子,推她出门。

梦中,毓元很平静地说:“走就走,马上走。”果然立刻夺门而逃,隐约间又自觉不用怕,又同自己说:“你现在有钱了。”

好不容易,一身大汗挣扎著自噩梦中醒来,毓元感谢上苍,目前她拥有的一切。

失去的何必去想它。

得到的才是最好的。

陆俊申就是欣赏她这一点成熟。

他说:“你要同过去说再见,毓元。”

她抬起头来,“早就永别了。”

“是吗,真的?”

“以后我努力,挣扎,精益求精,都是为我自己,再也不是为他们,我已经报答了他们,够了。”

陆俊申笑,握紧她的手。

车子向高等住宅区驶去。

真的忘记了吗,烙印是那么深刻,因为永远不能丢开,所以她一直装成全然不记得的样子。

“下个月你生日。”

毓元说是。

“要不要庆祝一下?”

她摇摇头,“谁没有生日,何用闹得天下皆知,多小家子气。”但凡你有,人必然也有,且更大更好更高,不必招摇。

“随得你。”

车子驶向山上,环境突然开朗,一路树木丰茂,打开车窗,可以享受鸟语花香。

到了家门口,毓元同陆俊申话别,女佣早替她开了门。

她一边走进屋内,一边月兑去外衣鞋子。

一直到露台,站定,往下看,这是一个没有雾的晴天,益发显得山脚是山脚,山腰是山腰,阶级分明。

偷情记

我丈夫是个医生。

因为我是他的填房,所以没有陪过他到英国考试,也没有跟他住饼医院宿舍,我嫁他的时候,他已经是大医生,政府好几个局里的议员。

大家都说我福气好,注定了要享福,逃也逃不掉。

林医生今年五十岁,精神奕奕,一表人材,四个子女都长大成人,在外国成家立室,他娶我,不外是想找个人照顾他,出席宴会的时候,身边有个装饰品。

而且我并不是娱乐场所的女人!一张面孔已为人看滥看熟,嫁得再好,也给人一种“狐狸精修成正果”的感觉,我是巴黎大学堂堂正正的美术学生,到现在为止,一年还在大会堂开一次画展,在任何方面,林家的人都不能挑剔我。

我的生活还有什么遗憾呢。

林医生的子女并不讨厌我,因为我并不与她们争出风头,我是一名艺术家,苦是苦在这年头的艺术家也需要穿衣吃饭,所以嫁给林医生,于是我有大把时间来造就我的志愿。

我们住在石澳一幢八间房间的屋子里,我最喜欢开的车子是一辆白色摩根跑车,我心爱的钻饰是意大利蒲昔拉蒂。

熬女杂志偶而也用我做封面,很多人惊讶地叹息:“啊,原来林医生的夫人是这么美丽大方,又是画家。”

林很满足,因为他拥有这个女人。

然而这么说,我的生活上还有什么遗憾呢?

两个司机三个女佣人加上花王两夫妻,生活太丰富舒适。

然而那一日,我跟丈夫说:“我想搬出去住。”

他听了抬起头,一时不明白,“你说什么?”

“我想搬到乡下去,找一间平房,好好的作些画。”

“别开玩笑,”他的口气像对他孙子说话似的,“在这里不能画画吗?”

“一大堆人跟著我,我不自由。”我说。

“你不按铃,他们是不会出来的。”他诧异的说:“你不高兴什么?”

我不出声。

那天晚上,他特地早回家,叫相熟的珠宝店送来首饰。

我说:“这个样子的珠子我已经有好几条了,不再要了。”很不耐烦地叫他们带回去。

他陪笑,“我倒忘了,挑别的款式吧,好不好?”

我笑,“都有了都有了,这种东西,若一件半件也无,做人没意思,可是买了数年,也已经到饱和,够戴就算数,不必多花钱。”

“那么你为什么烦?”他问。

我没有回答。

照说我生活尚有什么遗憾呢?可是那日我的跑车经过戏院门,看到“月宫宝盒”的广告招牌,就想:如果有人陪我看这套影片,再到小陛子去吃潮州菜,那才是高兴呢。

林工作非常的忙,他的医德好,在病人眼中有起死回生之能,渐渐他忙也是为了责任,不再是为了钱,没有休假的机会。

有病人跑了来哭上半天,求他去动手术的。他跑来求我,我只好叹口气说:“好吧,我们取消假期。”

六年来我与他都没有空去渡蜜月,现在如果我不起床陪他吃早餐,就简直见不到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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