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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间

他人的梦 第15页

作者:亦舒

“他要到何处去?”

“天堂,哈哈哈哈哈。”

他越爬越高,但树杆吃不住他体重,开始下堕,险象百出,他快要爬到树顶了,终于啦一声,他的青云梯折断,他跌下来。

群众哗然。

嘭的一声,红发青年堕地,他脸朝下,一动不动,面孔底下,渐渐沁出鲜血。

有人去叫,不知谁打了紧急电话,救护车呜呜地赶到。

这一切,都落在一个黑衣女子眼中。

她站在不远之处,一幢商业大厦的拱门底下,躲在柱旁,那处没有灯光,等闲看不见她。

她在那里观景,已经有一段时间。

她白晳的睑很平静,零度的气温下她穿得很暖和。

忽然之间,她身边响起一把声音,说的是中文,“往上爬真不容易是不是。”

她一怔,这是谁?

她转身一望,看到一黑衣男子在附近之处,头戴黑毡帽,帽沿压得低低,看不清脸容。

她无意同陌生人兜搭,故不出声。

那人又开白:“除夕,对寂寞的人来说,最最寂寞。”

她听了这话,不由得轻轻吁出一口气。

“我的名字叫陈大文。”

她朝他点点头。

救护车停下来,救护人士迅速搬出担架,把那红发青年抬上去,那鲁莽的年青人申吟几声,动了一动。

他没有死,他只是受伤。

这时,女子身边的陈大文忽然问:“世上什么最宝贵?”

女子笑了,这算什么,考小学生?

她不语,轻轻转身,打算离去。

陈大文诧异的说:“还没到子夜呢。”

他跟在她身后。

“你不待新年降临?”

她对他温和地说:“你找别人吧,我不是聊天的好对象。”

“宋思莹,每个人都知道你最风趣健谈。”

那女子蓦然听见陌生人道出她的名字,不禁愕然,“你是谁?我们认识?”

“你忘记了。”他很感慨。

宋思莹呆呆地看着高大的身型。

陈大文?她一点印象也无。

是同学,抑或是同事?

近日她心事纷乱,很多人与事已丢在脑后,不复记忆。

“对不起——”

“不要紧,宋思莹,我陪你走一程。”

“呃,我没有目的地。”

“我也没有。”他笑。

陈大文声音里有一股亲切感,宋思莹心想,既是熟人,一个人走不如两个人走。

“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。”

“什么问题?”

“对人来说,什么最宝贵。”

宋思莹仰起头,想了一想,“真爱。”

陈大文轻轻笑,有讪嘲一意味。

思莹又说:“自由。”

他拍拍她肩膀,“再猜。”

“健康。”

“傻子,是生命,人的生命最宝贵,难道你不知道?”

思莹一震,不语。

“思莹,你是聪明人,大节当前,普世腾欢,有什么事看不开?须知留得青山在,不怕没柴烧。”

思莹睑色大变,“你在说什么,我听不憧!”

“来,我们到附近酒馆去喝一杯,慢慢谈。”

“我根本不认识你,如何深谈?”

“其实你与我很熟,宋思莹,”他语气真挚,“只不过你一时想不起来。”

“对不起,我要回家了。”

“你什么都准备好了吧。”

“我跟你说过,我不知道你讲什么。”思莹气急败坏。

陈大文无限惋惜,“思莹,明人眼前,不打暗语。”

思莹想看清楚地的睑,但是街角实在太暗,那又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,思莹只觉得陈大文有双炯炯的眼睛。

她颓然垂头。

也许她一脸绝望,任何人都看得出来,也许没有也许,这个好奇的陌生人只相心与她消磨一个寂寞的除夕夜,宋思莹已一无所有,宋思莹不必怕任何人。

心念一转,思莹坦然回答:“是,我已什么都准备好了。”

药片,轻音乐,然后悄悄旋开煤气,神不知鬼不觉地,她就可以离开这苦恼的世界。

她来到时代广场,不过想看一看这个令她失望的世界最后一眼。

可是,意外地,她叫陈大文给缠上了。

只听得陈大文问:“你那么年轻,真的毫无留恋?”

宋思莹摇摇头。

“路是人走出来的。”这是少年人的格言。

轮到她讪笑他。

不知不觉,他们已走到一间酒吧门口。

“夜未央,来,且喝一杯再说。”

思莹不知不觉跟他进酒吧,挑张角落位置坐下。

他没有除下毡帽,思莹仍然看不清他的相貌。

“肚子可饿?”

思莹摇头,“没有好好吃东西已不知多久。”

“这是何苦呢,为何糟蹋自己?你父母如果知道了,不晓得多难过。”

“他们?”思莹不欲多说。

“是,他们没有能力,他们帮不到你,你对他们失望,但思莹,你必须相信,他们爱你。”

“陈大文,你到底是谁?你好不老土。”

“我带你去看。”

“看什么?”

“来。”他取出一只小小盒子。

思莹一看,就知道是只小型电视机,萤幕约十公分乘七公分,小虽小,却非常清晰。

陈大文把电视盖打开,“嗯,你在一九七九年出生,当年,你母亲才廿二岁。”

思莹讶异到无以复加,这个陈大文,对她的历史如数家珍,他到底是谁?

“令堂是名小学教师,令尊是报馆一名编辑,来,让我们来看看当年情况。”

什么叫来看看当年情况?

陈大文按钮,电视小小萤屏上出现彩色玲珑剔透的画面,思莹一凝神观看,立刻被吸引住,宛如进入画面之中。

只见一面熟的少妇穿着家常便服,正把一小小幼婴抱怀中。

那婴儿的面孔只比只梨子大一点点,头发浓黑,异常可爱。

只听得少妇喃喃道:“啊,莹莹,莹莹,你是妈妈的宝贝。”

宋思莹震动,这是谁,这难道是她母亲?

那小婴儿是谁,是她宋思莹?

她忍不住喝问陈大文:“这卷底片你从何而来?”

陈大文低声说:“看下去!”

他的声音里有强烈权威,思莹不觉驯服地看向萤幕。

这时少妇说:“妈妈无论多么辛苦,都要把你抚育成人,可是,你来得不是时候呢,你爸同报馆闹意气,不待过年,就拍案辞了工,自此只馀妈妈一份收入了。”

思莹为之恻然。

她深知父亲的脾性,成世决定怀才不遇,全市报馆都做匀,也都吵匀,一年顶多工作六个月,母亲至五十五岁退休,一直是家庭经济的支柱。

思莹低下头,泪盈于睫。

母亲有母亲的难处,怎么可以怪她长得不够美,能力不够强?

陈大文轻轻说:“你明白没有,要不要再看看其他片断?”

思莹发呆,豆大的泪水滴在手背上。

画面转了,是一间小小卧室,思莹冲口而出:“哎哟,这是我的家。”她有记忆。

那时的她约有七八岁光景,躺在小床上,经已熟睡。

母亲坐在缝衣车前,正在操作。

她父亲不耐烦,“夜深了,怪吵的,还不睡?”

“今早莹莹试过这件舞衣,略宽了点,改窄点,明天她要到同学的生日会去。”

“都是你把她宠坏了。”

母亲不语,低头改衣服,她把头垂得很低,就像她改学生习作那样,思莹对母亲这个姿势,非常熟悉,有时,思莹觉得母亲未老先衰。

这时,只听得父亲说:“我出去走走。”

母亲无奈地说:“速去速回。”低低叹息。

案亲讪讪地溜出去了。

这一去,要待天亮才返,失业在家,他去找报馆的朋友宵夜谈天解闷。

陈大文又轻轻说:“你母亲比你更寂寞,这些不如意的日子,她都熬下来了,为只为把休养大,如今你已成年,本应慰慈母寂寥,可是……思莹,你该回心转意了吧。”

萤幕熄灭。

宋思莹在该刹那突然发难,伸手去抢夺陈大文头上的毡帽,希望月兑下他的帽子,看清他的五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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