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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淡如菊 第18页

作者:亦舒

他皱皱眉头,“赵伯母非常不放心你,她说你一人在外,又不念书,工作不晓得进展如何,又拼命向家里要钱,好像比念书的时候更离谱了,家里还有其他的用途,即使不困难,赵伯母说孩子大了,终归要独立的,要不就索性回香港去。她让我来看看你意思到底如何,我今晚跟她通电话,她说你有两三个月没好好给她写信了,这次来,你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。”

我听着。

妈妈算是真关心我?

何必诉这么多的苦给外人听?又道家中艰苦,我知道家里的情况,这点钱还付得起,只是女儿大了,最好嫁人,离开家里,不必他们费心费力。我就是这点不争气而已。

罢罢罢,以后不问他们要钱就是了。

等病好了,另外搬一个地方住,另外找一份工作做。

叫我回去?决不,这等话都已经说明了,我还回去干什么?忽然之间,我“呀”了一声,我发觉我竟是完完全全的一个人了,要死的话,早就可以孤孤单单地死。

我呆在那里。

第七章

张家明说:“我不知道你病了。”

我看着他。啊,是我自己不争气,同样是一个孩子,人家的儿子多么前途光明,我是自己坑自己,怨不得人,父母对我又是恩尽义至,没有什么拖欠的了。

“你的工作呢?”他问。

“辞了。”

“这里这么大,你一个人住么?”

“是。”

“你喜欢住大屋子?”

“这屋子一点也不大,”我抢白他,“我家又不负你家的债,不必你担心。”

他想了一会儿才想明白,红了脸,说:“我没有那个意思,赵小姐,我是说,如果你不是一个人住大屋子,住在宿舍,病了也有同学照顾——算了,我要走了,打扰了你。”

我觉得我是太无礼了,狗咬吕洞宾,不识好人心,他这么来看我,原是忠人所托,我茶没敬他一杯,反而拿他出气,怎么应该?

我是个最最没出息的人,那害我的人,我不但不敢怪他,且还怨自己,可是却拿着不相干的旁人来发作。

张家明默默地穿上大衣,走到房门,转过头来,还想说什么,我跳起床,走到他面前,人就簌簌的发抖,不知道怎么,眼泪就流了一脸。

他看着我,默默的,古典的,却有一点木然。

全世界的人都木然地看着我,我脚一软,就跪倒在他面前。

等我醒来的时候,张家明没有走,彼得与医生却都在跟前。我躺在床上。

医生咆哮着:“住院留医!病人一定得吃东西!”

我重新闭上眼睛。

彼得把医生送走。

张家明轻轻地问我:“那是你的洋男朋友?”

他问得很诚恳,带着他独有的孩子气的天真。

我摇摇头。

“他很喜欢你,刚才急得什么似的。”他说。

“不,他不是我的男朋友。”

他看看表,“乔,我要走了,我明天再来看你,如果你进医院,在门口留张字条,我如果知道你病了,我不会约别人,我明天再来。”

“张先生,谢谢你。”我说。

“你一个女孩子在外国——大家照顾照顾。”

“刚才——对不起。”

“我早忘了。”他微笑。

他走了。

彼得问:“他是你的男朋友吗?从家里来看你?”

我笑了,他俩倒是一对,问同样的问题。

“他惊人的漂亮,我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中国人,人家说中国人矮,他比我还高一点,人家说中国人眼睛小,他的眼睛——”

“你去追求他吧,他这么漂亮。”我说。

“别取笑,他真是漂亮。”彼得说。

我白他一眼,“你再说下去,我就当你有问题。”

彼得说:“我不怕那个骗你的坏蛋,我怕他。他真不是你男朋友?”他的口气很是带酸味。

“我还是第一次见他。”我说。

彼得松一口气,他真还是孩子。

“况且你见过多少个中国人?他哪里算漂亮?”我说,“真是孤陋寡闻。”

“任何女孩子都会认为他漂亮。”彼得指出。

“你认为他漂亮,你去追求他好了。”我说,“我不稀罕。”

他笑眯眯地说:“我就是要你不稀罕啊。”

我着实白了他一眼,心中暗暗叹息。

也好,住到月底,我就得搬走了,这里太贵;我是大人了,总不能靠家里一辈子,家没有对我不起的地方,是我对不起家里。

然而这梦,醒得这么快,反正要醒的,早醒也好。想起比尔纳梵,我的心闷得透不过气来,仿佛小时候吞熟蛋,太慌忙了,呛在喉咙里,有好一阵透不过气来,完全像要窒息的样子。

他以后也没有来过,也没有电话。

我没有去找他,他不要见我,我决不去勉强他。我今年不是十七八岁,我自己做了的事,我自己负责。

我不知道张家明对我母亲在电话里说了些什么,相信不会是好话:一个人住着大房子,病得七荤八素,没有工作,屋里有洋人。

十二道金牌马上要来了。

回去也好,免得在这里零零碎碎地受罪,回去之后,比尔纳梵即使要找我,也找不到了(我回去,难道只要使他找不到我吗?),父母的脸色再难看也还是父母。

张家明第二次来看我的时候,我躺在沙发上看电视,嘴里吃着面包。

我替他开门,他稚气地递上一束菊花。

“你好了?”他问。

我点点头。

“那天我匆匆地走了,不好意思,你男朋友没见怪?”他问。

“那洋人不是我男朋友。”我没好气地说。

“哦。”

“茶?咖啡?”我问。

“咖啡好了,黑的。”他说,“谢谢。”

我一边做咖啡一边问他:“你跟你‘赵伯母’说了些什么?”

“啊,没什么,我说你很好,只因为屋租贵,所以才开销大。”他停一停,“赵伯母说这倒罢了,又问你身体可好,我说你很健康,工作也理想。”

我看着他,“干么说谎?”我问。

他缓缓地说:“工作迟早找得到,只要你肯做。谁没小毛小病的?”

“现在不是痊愈了?事事芝麻绿豆地告诉家里,他们在八九千里以外,爱莫能助,徒然叫他们担心。”他说。

他说得冷冷静静,十分有理,我的鼻子忽然酸了,人人都有理智,只除了我,往死胡同里钻,还觉得有味道。

我把咖啡给他,把花插进瓶子里。

我说:“屋子大也不是问题,我下个月搬层小的,我也不打算住这里了。”

他说:“有三间房间,如果你不介意与别的女孩子同住的话,我有几个亲戚,是女孩子——”

“我不合群。”我说。

他忽然说:“你根本不跟人来往,怎么知道不合群?”

我一呆,他倒是教训我起来。

“今天晚上,我请你去吃顿饭,可以吗?”他问。

我点点头,我看着他,他微笑了。

其实他是少年老成的一个人,可是因为一张脸实在清秀漂亮,尤其两道短短的浓眉,使人老觉得他像孩子。

请我吃饭,多久没人请我吃饭了。

上一次出去是三个礼拜之前,比尔纳梵请的。

我换了一件衣服,跟他出去。我走在他身后,坐在他车里,心中却不是味道,始终是默然的,不开心,恍惚的,心里全是比尔纳梵。

这家伙带我到公子俱乐部去吃饭,那外国菜马虎得很,我一点也不欣赏,然而我礼貌地道谢,并且说吃得很开心,他只是微笑。

他眼睛里有一点慧黠——男人都是很复杂的东西,太复杂了,他应该是一个有趣的样板,可惜我没有空,我正为自己的事头痛着。

我有点呆:有心事的时候我是呆的,不起劲的,我只想回家睡觉,也不知道怎么会如此地累,仿佛对这世界完全没有了兴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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