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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间

晚儿 第16页

作者:亦舒

“那一年,董事长刚订婚没多久。”

听到这里,子良警惕起来。

咖啡这么香,分明是加了些许拨兰地,喝多几杯,梁忠许有酒意,说起天宝旧事,子良不是没有好奇心,但是牵涉到董事长,而且又是他的私事,不听也罢,听多错多。

子良温和地说:“忠伯,我约了人,时间到了。”

他很婉约地截止这次谈话。

梁忠点点头,识趣地站起来,退回原位,戴上老花眼镜看报纸,保持缄默,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。

那是个潮湿寒冷的下午。

一走到街上,呵出口白气,子良才懊悔,这实在是听故事的好日子。

那一年,董事长林子良刚订婚……发生什么事?另外一个林子良,扮演什么角色?

还是不听的好,他只不过是一个小职员,许多事,知来无益,不知不罪。

子良又觉得释然。

这天之后,再往资料室,忠伯已恢复沉默,直至他离职那日,都没有再多讲话。

接代他位置的,是位年轻的小姐。

子良恍然若失。

他的好奇心被撩起来,二十年前……

宇宙公司的公共关系部每个月都出版一份精致的内部月刊,其中记录看来职员的升调去向,甚至是婚姻大事。

合订本,子良的心念一动,资料室里一定有旧的合订本,廿年并非一个长日子。

他终于找到了他要的资料。

正确日期是廿一年前的夏季,欢迎林子良博士加入电脑组……详细履历下是林君一帧护照照片,唇红齿白,是个美男子。

翌年,电脑组的名单已没有他的名字。

这个忠伯口中的坏人,只在宇宙任职一年。

子良又查阅董事是林子良的订婚消息。

篇幅实在太显著,子良无法忽略。

照片中一对新人正捧着香槟杯子祝酒,她是个美人,毫无疑问,令子良吃惊的是,是董事长肥胖黝黑,驴头驴脑的外型。

以貌取人,失之子羽,子良有点惭愧,男子汉大丈夫难道还靠一张脸吃饭不行。

但他心中,已隐隐约约,知道发生了什么事。

其中有桃色的成份吧。

这个林子良,同那个林子良,在宇宙公司聚了头,为着一个女子,起了冲突……

子良笑起来,想象力如此丰富,真可以去做电影编剧。

那位管资科的小姐搭讪问:“有什么好笑的新闻?”

“没什么,”子良说:“我笑自己笨。”

那位小姐慧黠地答;“懂得笑自己笨的人,通常还真算是聪明人。”

子良笑笑,不语。

他在人事部查到了梁忠住宅电话与住址。

以什么名义去探访他好呢?子良同他根本不熟。

那天晚上,日有所思,夜有所梦,子良正憩睡,忽然发觉自己来到一所华厦,看到了事情的三个主角。

只见丑的林子良带着俊的林子良进屋,楼上传来浓得化不开的娇俏声:“谁来了?”

丑林子良月兑口答:“子良。”

立刻有倩影自大理石楼梯飞奔下来,她穿着乳白色真丝袍子,满脸欢欣,及至看清楚来人不过是丑的林子良,面孔上的欢愉刹时凝住,转为冰霜,只睨了那个俊的林子良一眼,随即慢慢走回房去。

女子毫不掩饰她那厚此薄彼,丑子良顿起疑窦,盯着俊子良。

不好!年轻的子良在梦中大喊一声,他惊醒了。

一额头的汗。

第二天他就买了巧克力及水果去看梁忠。

梁忠一见他,马上咧开嘴笑,一副“听故事来了”的表情。

子良有点惭愧,他的好奇心战胜了一切,他不过是个普通人。

梁忠的环境比他想象中的好,小小鲍寓一尘不染,梁太太十分客气,斟出茶水,随即回避。

梁忠离职后精神松弛,平易近人,大异其趣。

“真巧,”他说:“竟有三个人同时叫林子良,其中一个,是衣冠禽兽。”

忠伯仍然喜欢用这种夸张的字眼。

子良打蛇随棍上,“上次我们说到——”

忠伯说:“你应该猜到发生了什么?”

子良点点头。

忠伯呷着咖啡,不再言语。

饼许久他才说:“两个子良,其实是同系同学,他也有错,他不该把他住家中带。”

子良经轻说:“也许,他想炫耀美貌的未婚妻。”

“财不露帛。”

“他还年轻。”子良说。

“是的,年轻,沉不住气。”

子良长嗟一声。

“林公远一直不赞成儿子这头婚事。”

子良轻轻说:“是因为女方出身不好吧。”

“是,她是欢场女子。”忠伯好奇,“你怎么知道?”

子良不出声。

他颇有点第六感,一帧照片已经可以给他许多提示。

“她纯是为林家的钱。”忠伯恨恨地说。

子良温和地劝:“为着钱也是很应该的,他有钱,她有他要的姿容,平公交易,你不能说他吃亏,因为她也付出不少,。”

梁忠像是第一次听到这样新鲜的理论,不禁一怔,细想,又觉得有理,不由得说:“你同情这种女子?”

子良客观地说:“试想想,林家有的是财,取之不竭,损失实在有限。”

“他们总共同居了一年,另外那个林子良便介入,造成悲剧。”

“怎么样的悲剧?”子良按捺不住。

“你可去查旧报纸,对宇宙公司来说,那是天翻地覆的一天,我把日子记得清楚,那是六O年五月三十日。”

子良把日子记下来。

梁忠感慨,“今日都没有人记得了,公司里像你这样的年轻职员占大多数,当年还不过三四五六岁,怎么会有印象?由此可知,什么都会过去。”

梁忠吸一口烟,呷一口咖啡,怔怔地苦笑。

棒一会儿他问子良:“做什么事,都不应太冲动吧?”

子良告辞。

人的情绪往往一时难以控制,若凡事都能冷静处理,也不会有战争了。

他到图书馆去查缩微底片,终于看到了六O年五月三十日发生的新闻。

当时他并无太大的震惊,回到家中,斟出冰冻啤酒,将新闻细节逐一拼凑起来,才紧张得透不过气。

他尝试把当夜发生的事编成一个独幕剧。

地点:林宅华夏。

人物:丑林子良、俊林子良,与他们的情人李敏儿。

时间:台风夜。

幕拉开的时候,玻璃长窗外横风横雨,李敏儿悄悄模黑自二楼下来,手上挽着沉重的化妆箱。

走到大门口,刚预备溜走,忽然之间,灯火通明,林子良站在大厅中央,冷冷看着她。

“有地方要去吗?”他讽刺地问。

她用力拉门,门紧紧锁着。

她冷笑一声,走到沙发前,坐下来,双手紧紧护住八宝箱。

他点点头:“细软,都收拾好了吧。”

她没有作声,仍然轻蔑地冷笑。

林子良一步一步走近她,一拐一拐,要到这个时候,旁人才发觉,他是个跛子。

此刻,他因愤怒而扭曲的五官看上去更可怕丑陋,李敏儿却无动于衷。

“你想一走了之?”他咬牙切齿。

李敏儿的回答带黑色幽默,“是,我确想一走了之。”

“那么容易?”

李敏儿摊摊手,“走我是一定要走,你有更好的办法吗?”

很明显,她已经豁出去了,一切不在乎,语气充满挪揄。

“你决定跟他走?”林子良的声音颤抖。

“是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李敏儿忍不住大笑,“你真的要知道吗?不大好吧,对你来说,都是侮辱呢,最主要的是,同他在一起,我觉得快活。”

林子良的声音抖得更厉害,“那,我呢?”

“你?”李敏儿诧异,“你有的是钱,你可以随时再买一个人回来服侍你。”

“求求你,不要走。”林子良哭泣。

李敏儿不以为动,“快把大门打开,你把门匙藏在何处?今夜不走,明夜也会走,你无权禁锢我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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