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晚儿 第2页

作者:亦舒

“妈最能熬苦。”

“堪称是克勤克俭,任劳任怨的好主妇。”

“又有生产能力,她退休才四年。”宣真感喟,“真不知拿什么来同妈妈比。”

笑芳没想到有人要同她比。

青年时期她不算出色。

学校里标致人儿多得是。

一则她家境较差,二则上头好几个哥哥,家长重男轻女,从来没想过她会成才,自然也无暇栽培她心身,一贯将她踩在底下。

乐观的笑芳习以为常,并不觉得那是生活中的缺憾,她至害怕的事,却是失去志昌。

有那么一段时间,她几乎看着志昌自她怀抱中逐寸逐寸溜走。

那才是她一生中最难熬的一段日子。

笑芳记得沈仲明失踪不久,朱曼曼崩溃,变得颓丧不堪,她开始酗酒,最后,不知自何处取得一瓶安眠药,统统吞下胃中。

志昌一向是众人好朋友,闻讯赶去,在医院里,笑芳目睹痴迷的曼曼搂着志昌哭泣不已,她根本不知道他是谁,她一直叫“仲明,仲明”。

那一段时间里,志昌天天与曼曼在一起。

连志昌也迷惑了,这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种感情呢。

他冷落了笑芳,搁置了学业。

曼曼出了院,他仍然追随着她。

四个年轻人,一个失踪,生死未卜,另外三个憔悴消瘦,不似人形。

总算可以说一句:也曾经年轻过。

这一夜,不晓得为什么那么长。

那一年,也特别不容易过。

志昌陪着曼曼倒处吃喝玩乐,消磨时间。

曼曼清醒的时间很少,酒精腐蚀了她的容颜,也给她带来麻醉。

醉后她总是显得十分高兴。

一夜舞罢,自会所出来,她踉跄地走出草地,在喷水池畔摔跤。

志昌连忙扶起她。

她格格地笑,“志昌,你可爱我?”

志昌不敢回答。

这个问题,他问过自己一千次。

“如果你爱我,我们一起到香港去。”

志昌鼓起勇气,“你可爱我?”

曼曼凝视他,“不,我只爱沈仲明。”

志昌默然。

他侧闻沈仲明已遇不测,对着曼曼,没人敢说出来。

曼曼忽然哭泣。

半晌,她又问:“笑芳呢,好久不见笑芳,”随后又解说:“笑芳八成是给我气走了。”

这个时候,刘志昌也忽然想起娴淑可爱的笑芳。

“志昌,后天晚上,我随父母乘搭沪江号到香港去,不再回来,你若有意思,也一起走吧,一定可以替你多弄一张船票。”

志昌想到父母,想到笑芳,没有回答。

“我不能再等仲明,多次做梦,都见到他,他告诉我,不必等他,他已经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。”曼曼又再哭泣。

刘志昌考虑了一日一夜。

他同家人商量良久。

他记得母亲说:“去投靠你舅舅吧,去,到香港去也好。”

老母亲把仅有的一块三两重小黄鱼金条放在他手中。

他跑去与笑芳道别。

笑芳什么都不敢说。

志昌却道:“一起走吧。”

笑芳以后一直不知当时勇气自何而来,马上一口答应。

当时的家,已经不值得留恋。

人口繁杂,整屋女性,自母亲至嫂子没有一个有经济能力,是以只懂得乌眼鸡似缁铢必计,终日纷争,侄子侄女不住生下来,都是资质平凡且又不听话的顽劣儿,环境挤且贫,看不清前途……

走就走好了。

家里多一个人少了一个人根本没有分别,可喜的是从没人把她当摇钱树,那也真得讲条件,笑芳不够条件。

她随志昌离去。

不是乘搭沪江号,而是一只自宁波出发的小货船。

之后,没有回去过。

至今每个月还给老父母汇钱。

当中的挣扎,多说无益,彼时中国人,视吃苦为常事。

他们却没有即刻结婚。

志昌开始寻找曼曼下落。

每见到一角红裙,心中便有牵动。

年岁渐增,他后悔当年因曼曼一句“我不爱你”而受到伤害,真爱一个人,何必斤斤计较。

他在舅舅的工厂做一分苦工,因资质不算出色,几个表妹皆看不起他,倒是省下不少麻烦,比起那三个叽叽喳喳的女孩,笑芳更显得月兑俗。

他渐渐真正爱上笑芳。

两年后两人结婚,在北角区租一间小房间成立小家庭。

他日夜兼两份工作,笑芳白天教私校,晚上接大堆功课簿回来改。

没想过要孩子,可是翌年刘志昌还是象苦情片中的男主角那样,患上肺结核。

幸亏香港医疗服务已经相当妥善,不久便治好了病,笑芳补习英文,考试合格,另外找到一份更理想的工作……

多年后宣仁才出生。

是宣仁叫他们忘记弟弟斯,忘记朱曼曼,忘记沈仲明,忘记过去一切不愉快的事。

宣仁的出生是志昌与笑芳生命中的转折点。

笑芳曾说:“我就不记得母亲曾经如此疼惜我。”

“孩子多,难免疏忽。”是颇合解释。

四年后,宣真也来到刘家。

渐渐他们忘记身为道地的上海人,在这个挂米字旗的殖民地心满意足地生活下去,喝咖啡,喜欢到一种茶餐厅,价廉物美,香喷喷。

不是没有遇到故人。

象冯民建、吴少玲,都是大学先后同学,伍伟民、苏洁沁则是邻居。

但没有朱曼曼。

与吴少玲说起朱曼曼,她象是根本记不起这个人。

“喏,穿红衫,风头极劲,男孩子,都为她倾倒那个。”

少玲纳罕,“谁呀,有这么一个人吗?”不以为意。

笑芳提醒她:“是沈仲明的女朋友。”

“不记得了,”少玲摇头,“印象中只有你,活泼刚健,英文说得象外国人一样。”

笑芳没有再追究下去。

整夜回忆不寐,第二天,她睡到差不多中午才起来。

志昌取笑她,“好睡好睡。”

“真幸福,”笑芳说:“能在自己的床上睡至日上三竿。”

志昌沉吟,“有事与你商量。”

“请说。”

“我想登报寻访朱曼曼,及沈仲明下落。”

笑芳一怔“都隔了这么年了。”

“就这样刊登吧:××年弟弟斯圣诞夜一别……”

笑芳加一句:“他们的后人也可以。”

“好,加一句,寻找△△年华南大学英文系同学沈仲明与朱曼曼。”

“约他们在新弟弟斯见面。”

“你不反对?”

“小刘,我从来没有反对过你的建议。”

这是真的。

能够维系那么多年夫妻关系,当然有点道理。

这也是刘志昌寻找最后答案的时候了。

笑芳愿意成全他。

报上终于刊出寻人广告。

三天后,他们接到电话,却是一张畅销日报的年轻记者前来发掘新闻。

刘志昌开头啼笑皆非,转念间,又觉得新闻的宣传价值比广告更大,有点踌躇。

他同笑芳说:“要拍照的,凭我此刻的卖相,不宜出镜。”

笑芳素有涵养,替他想办法,“你现在的样子不重要,我还存着一张四人合照,拿给记者去刊登吧。”

“什么,”刘志昌一怔,“你有我们四人合照?你从来没提过。”

笑芳答:“你从来没问过。”

照片取出,已经泛黄,两夫妻默然凝视。

美丽的曼曼与英俊的仲明紧贴而坐,多年之后看去,仍是一对璧人。

志昌与笑芳则落落大方面对镜头。

笑芳自觉姿色平庸。

可是志昌却说:“曼曼的样子,与我想象中有点出入。”

“怎么样出怎么样入?”

志昌却讲不出来。

年轻的记者小姐代他发言:“这位朱小姐打扮比较妖冶,倒是刘太太,彼时已甚具时代女性特质。”

志昌与笑芳交换一个眼色,尽在不言中。

访问登出来,照片复制得甚为清晰,曼曼与仲明,任何一人假如住在本市,都应该看得到。

终于有消息了。

报馆拨电话来,说是有位小姐求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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