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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间

哀绿绮思 第22页

作者:亦舒

而我,比什么时候都寂寞。

小朋友

这是一个闹哄哄的例会。

下午茶时分,有些人为了要表明他忙得透不过气来,故意在下午三点半叫三文治裹月复。我一看有十来个少男少女,再加上母亲姨妈姑妈,只叫了一杯柠檬茶。

妈妈说:“叫他们换一张比较舒服的椅子。”

我说:“不用了,我只坐十分钟。”

三姑说:“明涛你、水远这样匆匆忙忙的。”

其实我整个下午无事可做,只不过不想在这个华丽而没有灵魂的茶室久留,所以喝完茶,夹起文件,便摆出“我不得闲,不同你们泡”的姿态。

妈妈拉住我:“这是家瑛家璞,二姨的两个孩子,你们还没见过面呢。”

我看看那两个圆面孔的孩子,“见过的,家瑛小时候,我买过一件泳衣给她,鲜红色,荷叶边,穿上活像一只洋女圭女圭。”

家瑛笑,“我自己倒忘记了,有这样的事吗?”

家璞说:“明表姐根本不记得我们谁管谁,”他笑,“见了我们就敷衍。”

我好不尴尬,“谁说我不记得?从右边过去是彼得、思恩、玛莉、小三、玲玲、二弟、家瑛、家璞……”我发现一张陌生面孔。

这是谁?

他们都似一个模子倒出来的──大眼睛高鼻子,一面孔的阳光朝气,穿得无瑕可击,但我没有见过这个男孩子。

“好好好,”妈妈说:“有甚么急事?我们不留你了。”

“你们还要坐到几时?”我愕然,“在这里吃晚饭?”

“你别管我们,”姑姑笑,“去去去。”

我说:“妈妈,这里由我付账吧,”

“不用,你先走。”

我只好离开人群。不是不寂寞的。

那些孩子们,没多久之前,还都是婴孩,看看他们牙牙学语,没多久就成长,到外国留学,现在怕都有了蜜友,说不定几时成家立室,留下我一个人孤零零的。

我在附近的名店逗留一会儿,选了几件衣裳,捧回家去。

我不与妈妈同住。相反的是,她自老房子搬出去到簇新的住宅区住,而我则留下来。

我喜欢老房子的温馨,而且说不定甚么时候要拆,更觉珍贵。

佣人替我开门,我把大包小包往屋子里扔。

她说:“杨先生来过电话。”

“给我倒一杯好茶来。”

我搁起双腿,让血液流通。不知为什么,最近两条腿酸得慌,不知是站多了抑或走多,或是年纪大。

电话又响,我接过。

“明涛,今天我来陪你吃饭。”他一开口便这样说,算死我会在家等他。

“好。”我只答了一个字。

还是结婚的好!丈夫不回来才通知太太,现在陪我吃一次饭,便要大肆预告,最好我掷出红地毡欢迎他。真窝囊。

我微笑,但是有几个女人真正能够过独身生活?我的意思是,完全没有男人的生活。不大可能吧,不过有些女人守秘,有些女人宣扬而已。

我属于半守秘,与杨必业来往,我不瞒人,但如果亲友问起“什么时候结婚”,我必然答八字还没有一撇,一于否认。并不是撒清,私人的事情最好别让人知道,留条后路,将来有什么转变,也可以有下台的机会。

我跑到浴白去泡泡浴。

电话又响。

我在洗手间内接过话筒:“我知道你今天会来。”

那边问:“你真的知道?”

是陌生人的声音。

我如出浴忽然被生人窥视到,连耳朵都涨红了,又不能挂电话,只好问:“哪一位?”

“我叫刘振华。”

“我不认识你。”

“刚才我坐在家瑛及家璞当中。”

“啊,你不是我们家的人。”

“不,我不是你的表弟,我是他们的朋友。”

“有什么事?”我的声音仍然很亲切,我同这班小表简直混得烂熟,他的朋友我也视之为小朋友。

“想约你出来。”

“今天不成,今天我没有空。”

“等杨必业是不是?”

我讶异,“你怎么会知道?”

“家瑛说的。”

“哦。”这小子,什么都给我说了出来。“明天吧,明天你们在哪里?”

“老地方吃晚饭。”

“太花费了,天天吃就一千几百,没个谱。”

“是是。”他唯唯诺诺,但声音中有说不尽的笑意。

我叹口气,我老了,动不动便开口教训人,对不相干的年轻人也这样。

“明天会自己到。”

“七点半我来接你。”

“不用接。”我说:“我不一定先回家。”,

“那么明天见。”他挂了电话。

叫什么名字?刘振华。

我自浴白中出来,看到杨坐在我睡房一角的椅子上。

“咦,怎么来了?”

“临时取消一个约会。”他闲闲放下一本杂志,“跟谁通电话?”

“一个小朋友,是表弟表妹的伙伴,他们约我明晚出去。我还要到银行去取钱,那班小表头怕不吃掉我数千元──咦,你干嘛这么关心我?”

“我最怕别的男人打电话给你。”他微笑说。

“一定要霸占住,不必论是否需要,非得霸住。”我也微笑。

“干嘛要提现钞?”他改变话题:“我替你去领一张副金卡。”

“我一向不用信用卡。”我说:“要申请,我自己也有金卡,我老妈那张的号码还是第四十七。你对小拌星去献殷劝吧,”

他肴我一眼,“你的醋味跟跋扈,又跟小拌星有什么不同?”他很幽默。

“是的,”我显然坐床边,“有一日我同自己说,万一环境转变,三天不吃饭,三天不洗澡,我还跟乞丐有什么不同?何必太看重自己?”

“可是到底那种情况不会来临,此刻你仍是誉满香江的方明涛大律师。”

“誉满了近十年,人都麻木了。”

“我记得我向你求过婚。”

“我没有把握叫你不同小拌星出去。”我懊恼的说。

“哪里有什么小拌星?”他怪叫,“你把我当犯人,一定要我对你坦白,然后你才为我洗月兑罪名,真受不了。”

我笑出来。他真是个滑头,死不认罪。

“什么地方吃饭?”他又改变话题。

“不去了。今天在家吃咖喱。”

“嗳,我也爱吃你们家做的咖喱。”

“你最喜欢吃星马歌后做的咖喱。”

“越说越离谱了。”他作势要把我推到床上去。

我笑也笑不出来。

“怎么了,生我的气?”他住手。

“不是,手上有几件棘手的案子。”

“有福不享。”

“做到这个地步。”我无奈的说:“缩不了手,回不了头,你叫我怎么走回厨房去?”

“这两年你老了,”杨惟恐天下不乱。

“去你的!”我下意识的模一模面孔。

“一到下午四五点,你开始疲态毕露,你的职业劳心劳力,且沉闷,苦干苦干苦干,但一点荣誉都没有。”

我夷然,“你想我转行干什么?开时装店?写爱情小说?做公关小姐?j

“又一天到晚同男朋友吵架,”杨说:“把我吵掉你想再找个人就难了,三十六岁的人附,都不晓得珍惜感情。”

我仰起头,“我不是没想过,当真吹了,也只好一个人过一生。谁叫我自己不好,一直没把感情生活放在第一位。”

“香港的女人越来越理智……”杨埋怨。

“到台湾去吧,”我笑,“台湾女人好,肯替男人还债,肯低声下气,肯甘为二房!真的,我都劝男人往台湾跑,至于我们这些香港女人……只好以事业支持社会繁荣,我们为工作而生,不是为爱情而生。”

“一天到晚借题发挥,谁认识台湾女人?”杨冷笑数声,“最近见面老是吵架,莫名其妙。”

“闷。”我说。闷得坐立不安。

“还没结婚哪。”他提醒我,“婚后岂非更闷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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