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哀绿绮思 第15页

作者:亦舒

有一个女子穿着黑纱裙钴在前面的街角。我心一动,是何太太,她低头在点燃香烟,没看到我的车,我将车子滑停在她面前:“等人?”

她抬起头来,见是我,也不生气,就笑说:“国超,如果你真的有歉意,就别再说这些轻浮的话。”

我才觉悟到,她可能真的在等人,被我撞破。

我的脸慢慢涨红,进不是,退不是,尴尬得要死。

好一个何太太,真不愧是何太太,她走过来,拉开我的车门,“来,送我一程,不理司机了。”把事情轻轻带过。

我仍然好奇,但表面已经平复下来。

“回家?”我问。

她说:“去喝杯东西吧。我知道有个好地方。”

她叫我把车子驶往郊外。

“你有个女友叫爱伦娜?”她闲闲问起。

“嗯。”

“你父亲不喜欢,叫你们分手是不是?”

“都知道了?”我奇,“消息真灵通。”

“你人没到,新闻已经在这个圈子沸腾,”她笑,“你都不知这里人那种小镇风倩,什么芝麻绿豆都绘形绘色地传半天。”

我哑然失笑。

她把我带到一间某厅,地方装修得很好,坐下来她对恃者说:“热咖啡。”

我笑了,人们以为这个艳妇与年轻男友来到此地,一开口必然要烈酒。

我幽默的说:“我要热牛女乃。”

她也笑。笑起来很媚,而且比我想像中的爱笑。

“她长得很美吧?”她问。

“不但美,而且与我投机。”我惋惜的说。

“那多难得。”她说。

“真是。”我吁出一口气。

“所以你一直郁郁不乐。”

“嗳。”我直认不讳。

“C'estfaitaccompli,别太难过。”她说。

“再让我选择一次,事情就不同。”

“会吗,”她狡猾的笑,“国超,对我要老实,真的再来一次,你会选她?恐怕再来千次,你选的还是利国超这身份。”

我抬起眼睛。

她点燃香烟,纤长的手指甲并没有搽寇丹,但却一贯累赘地戴着钻戒,鹅蛋型、方型的钻石在幽暗的光线中迸出光芒。

我无味的说:“但是我们即使赚得全世界,赔上了命又有什么益处?”

她闲闲说:“对我来说:想那样,得到那样,就是幸福。”

我说:“抬起头来,让我看清楚你。”

她抬起头来,眼睛中那种呆滞散去无踪,代之的是一种倔强与坚忍。

这个女人比我勇敢,她有勇气面对她所选择的后果。她并不快乐,但是她理智地控制着自己。

她说:“如果我是你,我就回父亲的公司去做一份事。”

“你不是我,我不想动。”

“多少人想得到一份安定的工作,”她感喟,“多少人为五斗米折腰,倍受试练,你却早已被宠坏。”

、“是的,”我说:“我也知道我幸运。可是我已付出代价,我被逼放弃我所爱的女人。”

她失笑,“语气听上去像某国逊皇。”

“有什么应是免费的?你说!”我逼她。

“这个道理我早就懂得了。”她说:“所以我从不抱怨,真的,而且要往回走也来不及,你要不要回顾?”

我咬咬牙,“一切已经过去。”

“可不是,已经吃了那么多苦,才到今天,怎么往回走?”她很深意的说,语气是苦涩!

但是我抬起头来,却看见她对着我咪咪笑。

我很震动,为什么每个人都生活得那么苦?每个人都有本难念的经?为什么没有人可以舒畅地过其理想生活?

我很难过!把脸埋在手心中。

“想什么?”

“觉得深深的寂寞。”

“你还算寂寞,唉。”

“谁为我拒当这一切?这种渡日如年的日子,还不是靠我自己一天一天熬过?我多希望可以睡得昏死,直至我心灵恢复?”

“傻孩子。”她笑。

那天我们聚到凌晨才分手。

何夫人的慧黠给我很大的支持,其实一个人不介意悲哀,只要有人了解他的悲哀,或是同他一样悲哀,人是群居动物,最怕寂寞,有人陪就可以生存,这解释了人们捱得过战争这种大灾难的原因。

我有何夫人相陪,心情自然而然不一样。

有意无意之间,我开始约会她。

她往哪里跑,我跟到哪里。

她似乎是个相当自由的女人,生活很有规律,星期一必然在健身美容院,星期二、四做头发,星期三在中环,星期六日在家,每天晚上都非常活跃,五时到六时选焙衣饰。

社会与她无关,天塌下来她还是在最好的饭店内啜白酒。天也与她无关,三个司机廿四小时恭候她的车子、哪有日夜,不与她谈过话,不会相信她是有血有肉的一个人。

但是她的确是有血有肉的一个人。

被我追踪得发毛,她说:“你当心我告诉利老先生。”

“告诉他好了,叫他把我送到外国去。”我讪笑。

“你到此刻还不原谅他?”她讶异的问。

我转过头,除非有一天,我完全忘记爱伦娜吧。

“可怜的孩子,在香港不乖,赶往外国,在外国不受遥控,又抓回来。”她很同情我。

我说:“可不就像具玩偶一样。”

“听话一点。”她笑。

“想见到你,想与你聊天,想听你的声音。”

“有很多未婚的小姐愿意陪你。”

“陪我?还是陪利少女乃女乃的衔头?”我嘲讽的问。

“不要太啬吝,自己拥有的,应同人分享。”她说。

我不理她,常常驾了车在她家门口等。

精神有了寄托,每天起得比较早,生活较有规律,父亲还以为我快要恢复正常,只有妹妹,非常担心。她很爱我,我们两个人的童年日子并没有过得外头人想像中的那么幸福,母亲一早去世,妹妹与我过着异常寂寞的生活,父亲很难得才见到一次,通常由褓姆把我们穿戴整齐了,再三警告恐吓哄骗说不准哭,才带着出去……

家家有本难念的经,外头人是不会晓得的,也没有必要让他们晓得。

我与妹妹,自幼手拉手相依为命长大,跟穷家的孩子一般贫乏。

案亲并不知道我们心灵的空虚。

爱伦娜将于肯陪我喝茶。

她说:“其实一百个女人,有一百个吃软不吃硬,只要肯哄她便行。”

“我还以为女人爱钞票。”我说。

她扬一扬手,一腕的钻石手镯便顺势往臂上溜。

“钞票可遇不可求哪,”她自嘲的口物又来了,“况且有了钞票,也想有个知己朋友。”

“把我升作你的知己吧!”我说。

她笑了,“你这孩子,我怕我会给你累死。”

我握看她的手,戒指上的宝石冰冷地触着我的手,我兴奋的说:“你有没有看过鲤鱼精与白娘娘的故事?都是个千年得道的妖精,为了爱情,就把道行付之流水。”

她抽回手,缓缓的转动手上的戒指,“妖精与神仙嘛,的确有资格放肆一点,咱们是凡人,未必有这么天真,可免则免。”

我轻轻的说:“我也没有资格叫你牺牲。”

“当然你不会,”她一笔勾销,“我们不过是稍微谈得来的朋友。”

“你干嘛不说我在追你?”我逼上去。

“利家与何家也算是世交了,何家的三小姐四小姐尚待字闺中,我倒可以做一个顺水媒人。”

她真是滑不溜手,与她在一起,是斗智游戏。

“她们两个……”

“怎么样?不知多少读完法律、电脑、建筑的男孩子,都等着与这两个女孩子结交,希望她们父亲拿钱出来开业,不委屈你了。”

“我自己父亲有钱。”

“所以,钱可以令一个人清高,为此你少受多少气。”

我摇摇头,“所以我的生活沉闷,很多人以工作为大前提,一下子升,一下子落,在挣扎当儿,他们获得快感,我一生下来注定是个纨绔子弟,再用功也还只是一块追求女明星的料子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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