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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间

玉梨魂 第11页

作者:亦舒

而稍后,纽约那边亦告知我,安琪一直未有人住酒店。

我震呆掉。

成晚抱住那只猫,不眠不休不食。

但是天还是亮了,活着的人总要活下去,我麻木地办妥应当办的事。

亲友都赞赏我出奇的镇静,悲恸而不失态,我自己却知道,那是因为震中尚远,还未撼碎我心,那一段时期我处于迷茫不可置信的情绪中,根本不把整件事当真。只是噩梦,我同自己说,很快会醒来。

直到今日,沉痛才慢慢袭上心头。

安琪竟永远地离开了我。

当日出门,她充满兴奋之情,能到纽约出差十四天,实在太过完美,工余可以逛遍她心爱的百货公司、美术馆以及剧院。往日旅行,每个城市至多停一两日,走马看花,根本于事无补,她说。是这样兴致勃勃地上飞机的。数日之后,便阴阳两隔。实在不相信她就此离我而去,总觉得她不知躲在哪一角哪一处,恶作剧地看我浑浑噩噩地过日子,说不定有一日,她会自隐蔽的地方跳出来,指着我笑我傻。因为我没有看到她的遗体。飞机自高空坠下海中,一切烟飞灰灭。送出去是活生生娇俏无限的少妇,一声对不起,连一斑灰都得不回来。她没有再出现,她去世了。我一直失眠,有时三日只睡一次,即便倦极入睡,隔两小时也会醒来。总是昕见猫叫。我会拍床,"来,猫咪,来。"声音呜咽如猫。它轻轻跃上床与我共度苦夜。我俩相依为命。我没有在报上刊登协闻,心中暗处,始终存一丝希望。或者有一日她会返来。安琪的父母早逝,不用为这件事伤心,她有一个个哥哥,兄弟总比较粗心,活着的时候,一年也见不了多少次,很快接受了这样的悲剧。

我没有。

我老想与安琪接触。

生前为她拍摄过录影带,如今一遍一遍的观看。

安琪回答我!握紧拳头嚷。

疼痛感觉如把刀地剜进胸口,真正生不如死。

他们说,时间治愈一切痛苦,真不相信行得通。

同事们劝我,这样的事,不是没有的,不止发生在我身上,谁谁谁同谁,何尝不是恩爱夫妻,说拆开就拆开,生离死别,无可避免等等。

我整个人变了。

表面上仍然勤奋工作,照常上下班,修饰得十分整齐,连我都佩服自己可以管,灵魂归灵魂,创伤的心不为人知。

但开始迷信。

能知过去未来的灵学迷惑我,开始拿着安琪的时辰八字去为她算命,几十元或几百元,什么居上什么上人,都算不出她那么短命,批出来的结论,都是劝年轻夫妻要互相忍耐才能白头偕老,或是警告每逢月圆要谨慎小心免生意外,甚至说安琪的命硬,夫妻分开段日子也是好的云云。

包有说安琪在中年会得发一注小财,有一女一男两个孩子……都是模棱两可的批算。

渐渐这变成我的嗜好,下了班,喝杯啤酒,与相士聊聊天,安琪的时辰八字我也背得烂熟,相士的江湖论调也能安慰人心,本市略有名气的算命人被我约遍。

一日老同事老周问我:"但你有没有见过东方先生?"

"都没有太大的意思。"

周说:"你心情确是苦恼,若要问个前程,替你约东方先生。"

"灵验吗?"

"我小姨子三十四岁尚未有对象,苦闷之余,在他处算了一个命,结果十分愉快。"

"愿闻其详"

'东方先生算到她在年底会嫁予肖马的男士,当时已经五月份。

我抬起头来。

周说下去:"结果小姨子在十二月二十九号结婚,对象的确肖马,今年三十一岁。"

我呆呆地听着

周说:"他俩是闪电结婚的,她去算命的时候他们还未相识。"

"好吧,"周说服了我,"把地址给我,我去看东方先生。"

"一要预约呢,说不定排到明年,我同你想法子。"

"谢谢你。"

"其实你何用算命,"周劝慰我,"大家都说你真正纯品,许多人早已经续弦。

我看着窗外,"我们是相爱的。

"这间写字楼许多小姐都崇拜你,抬起头来看看,散散心,也不是对死者不敬,是不是?"

周是我同房,他可以说最清楚我。

我牵牵嘴角。

"好了,下班到什么地方去?要不要来我处吃顿便饭?"

我摇头。

"同你客气一辈子也请不动你,我坚持你来。"

"改天吧,老周。

"我家又没有妙龄少女,你避忌?"他恳切的说。

"什么菜?"

"红烧黄鱼,冬瓜火腿汤,椒盐小排骨。面条鱼炒蛋……"

"我来"

"外头吃不到的家常荣。"老周骄傲的说。

他有个不办公的太太,专门以他为中心,服侍他。

安琪虽然办公,家事仍然做得妥当,双手不停,放下手袋文件,立刻双手浸到锌盆洗菜做饭,家里女佣只来洗熨打扫。她不言倦,但看得出是累的,很多时冬晨爬不起床,夏日有黑眼圈。

婚姻生活苦乐参半,很多少女误会一结婚一切困难迎刃而解,故此更加无法应付其中艰苦。头一年适应期刚过,正在庆幸渐入佳境……

那日老周一起下班。乘搭地下铁路回家。

周对于生活出奇地满意,你不能说世上没有快乐的人。

他的公寓房子就在地铁站上面,上下班异常的方便,故此从不兴买车的念头,工作性质又不必摆排场充阔绰,周太太是个朴素的女子,大都会的生活,对周氏来说,也似置身小镇般温馨。

他有一个女儿,据他说很听话很漂亮,那是一定的,哪个孩子在父母眼中不是如此呢。

今日我想去借一点温暖。

不过得早退,要回家喂猫,与它还真的发生了感情。

一开门,周太太与周小姐便迎出来,一照面,我便一怔,那小女孩果然好漂亮,才十岁模样,已经水灵灵,娇怯可爱,一双眼睛黑白分明,将来大了,不知要迷倒多少异性。

我立刻间:"妹妹,叫什么名字?"

她微微侧着头浅笑不语。

周太太笑,"欢迎欢迎,方先生是稀客。"

我说:"叫阿方得了。"

老周拉我坐下。马上有香喷喷的咖啡招待,由周小姐纤手捧出。

什么叫皇帝享受,请来看看。

老周把女搂着,坐在沙发,那小女孩便静静听着我们说话。

她还穿着校服,我注意到那个金线盘出来的校徽便发呆,她与安琪同一间学校。

老周当下说:"这个女儿呢,真是周家至宝,

她叫周棋。

"一定很聪明。

"可是功课不大用心,是不是,小棋?

她仍然笑而不答,姿态不像小女孩。

饭菜一下子做出来,周太太招呼我人座。

我吃了很多,因为怜惜自己的缘故,能够吃的时候使多吃点。

饭后老周与我谈天说地,话题在掌相风水上转。"你知道写字楼东厢那间天窗房叫真不由你不信,堪舆师来看过,说大凶,结果三个人坐

饼,都因车祸人院,不送命也有得烦的,现在只能搁影印机。"

老周是公司老臣子,什么都见惯见熟。

这么多年来他也没飞黄腾达,但他乐天知命。

"我看得很开。'"他说,"一切都是注定的,什么叫作够?不再追求便调之够,

否则做亿万富翁也是不够。

我点点头。

"我知你最近这段日子万念俱灰,"他说,"年轻人要振作,说不定大好家庭在等着你呢。"

我又坐一会儿,起身告辞。

老周送我到门口,又想起要送我一罐家制豆瓣酱,转身去拿。

他女儿小棋忽然开口,"你家有一只猎,是不是?"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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