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玉梨魂 第4页

作者:亦舒

不算过分吧,稍后她们要是做出什么事来,本市皇家警队找我顶罪,后悔莫及。

第二天一早便告假找到区先生那里去。

他在开会,是一家建筑公司的董事。

传达员待我一如普通人,知会区先生的秘书。

女秘书匆匆迎出来,礼貌周到,态度亲昵,可见那位顾玉梨在区先生心目中,地位重要。

“顾小姐,你怎么来了,区先生在开会。”她说:“快请进来坐。”她并未注意到顾玉梨年轻了十年。

女人的状态最难说了,睡得好一点,心情愉快,在恋爱中,刻意打扮过,加在一起,就是十年八年的青春。

一进入区先生的办公室,心怀为之一宽,没想到如此好气派。

办公厅大得不得了,约二百平方米的地方,完全没有间断,一张中型桃木写字台背着窗口摆,他一张椅子,客人一张椅子,完全没有其他家私。

我深深喜悦。

“我叫人送杯冰冻糖蜜茶来,他半个钟点左右就散会。”

秘书小姐小心翼翼地退出。

且不管这顾玉梨是谁,我先替她庆幸,区先生显然是位财才兼备的人物。

我走到书桌前去。

才一眼就发觉银相架中的照片是我。

老,是,比现在的我要老,但没有加朦镜头拍,笑得很畅快,眼角与嘴角都有皱纹。

我缓缓放下相架。

只有顾玉梨才知道相中人确是顾玉梨。

怎么可能,怎么会有几个、不,三个不同年龄的顾玉梨同时出现。

我转过头去。

是区先生,他亲自替我拿茶进来,一脸笑容。

“不是说没有空吗,咪咪的情绪还没闹完?”

我呆视他。

区先生近六十岁了,头发白掉大半,却不损丝毫风度,倍添潇洒,难怪前夫说话酸溜溜的。

我冲口而出:“你怎么知道咪咪?”

他一怔,“你在我跟前说过她千百次。”

“我有吗?”

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他。

“天气热,来,坐下来休息一会儿。”他趋向前来,细细打量我,“咦,今天你好不精神。”

“区先生,我——”

“玉梨,你叫我什么?”

“她叫你什么?”

“谁是她?”他大吃一惊。

哎呀呀,她就是我,我就是她,这有什么难启齿的。

我握住双手,深深太息一声。

“是否为咪咪烦恼?女孩子大了,心思较为复杂,我相信她会接受我们。”

“我同你,”我清清喉咙,“到底已经到什么地步?”

他既好气又好笑,深深吻我的手,“这个地步。”

这么理想的男人。

奇怪,竟为查探这件事而结识到他。

我的心一动。

“玉梨,今日你真象年轻了十年。”

“啊,昨日的我有那么老呀。”不由我不维护起另一个顾玉梨来。

他一笑置之。我则怕她会忽然闹进来,表情甚僵。

我站起来,“我告辞了。”

“你看你还闹小孩子脾气,我让司机送你回去。”

“不用——”又决定改口,“也好。”

她会不会在家呢,我会不会看到自己?

万一真碰了头,我会对我说什么?

我们其中一个会不会消失?

我并不害怕,只是无限的讶异好奇震惊,自内心伸展到宇宙去。

不如上去敲门,见一见自己。

车子驶向住宅区停下。

我问司机:“就是这儿?”

他很出奇:“是玫瑰径三号。”

“谢谢你。”我下车。

那是座一层两伙的小洋房,我在它门口站了很久,始终没有勇气去按铃。

天气炎热,出了一身汗,终于叫街车返家。

唉启门,就听见女佣与咪咪又在冲突,这次不但不觉得心烦,反而有种踏实的感觉,真好,人世就该如此厌闷,适才我仿佛置身迷离境界,感觉难以形容。

且莫理她们,倒一杯威士忌加冰,解开领口,喝将起来。

待心理准备好以后,迟早要去探访她。

咪咪跑出来,见我呆坐,问:“妈妈,为何你魂不守舍?”

我跳将起来。

魂,魂不守舍。

灵魂的屋子是身体,既然没有皮囊,那么游荡到什么地方去了。

读过聊斋离魂的故事,倩女的身体并不能活动,只有魂魄可以去到遥远的地方,与人结婚生子。

我按住胸口,我反而是顾玉梨的灵魂?那么,躯壳在什么地方?

“妈妈,你不是中暑吧,好可怕的脸色。”

我回过神来,“我没事,来,再给我斟杯酒。”

“别喝太多。”

“你怕我醉?”

“许多苦闷的中年妇女就是如此变为酒徒。”

我笑一笑。

“我与同学去看七点半。”

“自己当心。”我对她说:“在这世界上,你所有的,也不过是你自己。”

“妈妈,我不知你说什么,至少我还有你。”

“我能陪你一辈子吗,嗳?”

“你不是考虑自寻短见吧?”小孩始终是小孩,想到什么说什么。

“才不会,我刚才找到人生新目标。”

咪咪耸耸肩,外出玩耍。

鲍寓清静下来。我记得电视上有一套阳光下之罪恶,也正是我崇拜的亚素泰姬斯蒂原著的推理片,连忙端坐沙发上观看。

会不会看这种电影太多了,魔由心生,引起一连串幻觉……

但这是我多年来唯一的人生乐趣,生活太沉闷,巴不得跑进侦探片去担任一角,凶手或被害者,在所不计。

啊,老一号的顾玉梨看情形过得不错,环境甚佳,这是一项安慰。

如果我即是她,她即是我,将来似乎有点意思。

女佣过来同我说:“朋友约我出去喝一杯。”

当然,她需要生活调剂。

“明天你自己做早餐,太太。”

哗,通宵达旦的狂欢。

“去吧,我艳羡你。”

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出去,剩下我一人。

电话似炸弹似响起来。

还真不愿意去听。

是朱陈丽华的声音。

“你是谁?”她劈面问。

“小姐,”我笑问:“你想找谁?”

“玉梨?”她语气惊惶。

“是,正是在下。”

“你在家,没出去?”

“丽华丽华,你喝醉了,我不在家,谁来听这电话?”

“哎呀,那你应该立刻赶来看看,我们在百老汇跳舞,又碰见那个同你一模一样的女子。”

我的心碰地一跳,“是老的还是小的?”

“比你年轻十岁。”

我抓着电话发呆。

“快来呀,还等什么?”

我吞一口涎沫。

“玉梨,同你似照镜子一样,你没有好奇心?”

我强笑道:“一定是个丑妇,你们这些人就爱侮辱我,专门糊乱指一个肉酸的女子,硬说象我,为什么不说僵死鬼象?更能满足你们。”

“废话少说,到底来不来?”

“好,来,你到百老汇门口等我。”

“快点。”

我放下酒杯,披上衣服。

要不要化妆?去它的,何必讨好自己,她不过是顾玉梨自己而已。

我锁好门,赶出去。

若不是喝了几杯,还真没有勇气,再说丽华也在,我同她两把嗓子联合在一起,可以退贼,不必怕一个小妞。

迷底要揭晓了。

车子十分钟到夜总会,丽华果然穿着亮晶晶的晚装站在门口等我。

我连忙拉住她:“在哪里,快带我去看。”

丽华忽然哈哈仰头大笑起来。

我瞪着她,干么,疯了?

“不是用这种办法,你肯出来?还不是捧着电视亲吻,闷得提早更年期。”

气得我。

“你这只妖精。”我举脚作踢她状。

“我是神仙教母才真,来,快来,喝香槟吃鱼子酱,既来之则安之。”

一大堆朋友,玩得兴高采烈,见我这个稀客,大力鼓掌。

我反而不好意思起来。

丽华说:“你看这里多热闹,挤得水泄不通,夜未央,人未老,你何苦难为自身。”

我们排成一大条人龙,每个人的手扶在前面那人的腰上,跳恰恰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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