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拍案惊奇 第10页

作者:亦舒

我将之交在泽叔手。

他抽出一看,闷声不响,将之喂人碎纸机,切成上海拉面般粗细,用手掏散。

他冷冷说:“影印本在法律上没有作用。”

“我相信绝对没有副本。”

“在你记忆中也没有?”

“我没有看过。”

这是事实,但是他怎么会相信,他笑,“恭敏,我一直低估你。”

没有,他并没有,我就是那副德性,他全没错。

我说:“你看我长大,你知我为人。”

他自己生就弯弯曲曲的心肠,不相信世上有直路。

我问:“孩子呢?”

“她是我的。身外物我不计较,但孩子归我所有,是我骨血,她不会离我半步。”

我很为难。

“不过,既然她把部分东西归还给我,我也不会令她失望,她有权探访孩子,并且每年可与她共同生活两个星期——在我指定的住所。”

“如果孩子要跟她呢?她确是她的母亲。”

他摇头,“你少替我担心。”

“法律上她有权。”

“那就要在法庭相见,只怕届时对她名誉有影响。”

“好,我对她说。”

“还有,你,你要遵守诺言。”

“泽叔,你知道我尊重你,也尊重她,说过的话我会算数。”

他自鼻子哼出一声,“我不大肯定,你们干艺术的人,眼中有什么世俗礼法?什么都敢做。从此以后,希望你离得她远远的。”

“她没有告诉你?”

“什么?”

“为着使你放心,她要结婚。”

“嫁谁?”

“谁无关重要,反正不是你,也不是我。”

谁有什么要紧?谁都一样,她万事俱备,独欠

一个丈夫,在某一范围内,她是人尽可夫的。

泽叔迟疑一下,“她可爱他?”

我忍不住笑,他还念念不忘。

“你尚爱她?”我说。

他不做声。

“让孩子跟她住半年,一人一半。”

“小孩子怎么样念书?”他责问我。

“她还小,起码有五年才进学校。”

“不。”

“你尚爱她,孩子也需要她,何不维持一种比

较文明的关系?”

他不甘心放手,一脸酸涩。也一大把岁数,什

么都要霸着拥有,一点都看不开,枉他做生意时一

派力拔山河气盖世。

“她会感激你。”

“哼。”

“放她一马。”

“口才好得很呀你。”

“还不是跟泽叔学习。”

这是真的,我继续逗留在公司里。

大弟越来越精神,我越来越萎靡,所有私人时间都没有了,迟起来不及吃早餐,托人买上来,咬一半,刚想用咖啡把它冲下胃,泽叔已经派人来叫,我很烦躁,不想听令。

自由散漫已成习惯,不能服从制度,觉得束缚、辛苦,真要等薪水开饭没法子,我的确自作自受。

艺术界的朋友疏远我,他们说,一听到秘书在电话中问:“哪一位找洪先生,”便大倒胃口。

我以前也是一样,有谁叫秘书搭线,说什么

“洪先生在吗,刘先生找你,”就会很不齿的答

“洪先生不在,叫刘先生快去睡觉”。

太没诚意了。对于做生意的人说,请几个秘书做琐事才有派头,作用与白金信用卡,司机驾驶之平治车一样。但对艺术家来说,除出专心创作,一切归于无聊。

连这种细节都不能适应,深觉痛苦,还怎么办大事,公司里的英才,在我眼中,都是俗物,而我这个自认为是潇洒不羁的人物,却被他们当怪物。

泽叔交下来好几个叫我学做的计划,都堆在那里,麦公过数日便来收去另找替工。

我不是那块料子,他们都说对了。

但大弟却做得兴致勃勃,穿上西装的他,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,现在他决定在暑假后在本市升学,边读书边做麦公的学徒。

我打呵欠。

只想回家收拾行李逃往欧洲度假,一年半载也不回来,谁会留住我呢?没有人,不过这一走,等于自动弃权,以后再不能有一事过问。

要考虑清楚呵,洪恭敏。

至此才知道没有选择才好呢。满柜衣服的女人最爱说‘‘不知穿什么好”,只有一件蓝布长衫倒也罢了,天天就是它。

泽叔时常斜眼对我阴阴冷笑。

我竟不济如此。

案亲若果在生,气都气死。

那日我用手撑头,在写字台面前瞌睡,锁锁来了。她斜倚在门框,“恭敏,好吗?”声音如音乐。

我如注下一针兴奋剂,立刻跳起来,“锁锁!”

她出落得更标致,头发长多了,衣服款式奇异,小小一件背心,穿一条沙笼,身材紧紧包在薄薄的布料下。

我一边摇头一边笑,“锁锁,你似只水蜜

桃。”

“少废话!”她白我一眼,“有要紧话同你说。”

“你怎么到这里来,人们会疑心的。”

“恭敏,笑话不说了,好消息,洪昌泽已答应与我共同监护女儿。”她非常兴奋。

啊,一切如愿以偿,她终于得到她所要的一切。

“恭喜你。”

她紧紧握住我的手,如一个小孩子得到她梦想的礼物,“恭敏,我熬出头了,真的没想到他会放手,真没想到我可以过正常的生活。”

真替她高兴。

“孩子有半年可以与我同住。”她说下去,

“你看多理想,超过我所想所求。

“几时动身?”

“就是这两天。”

“泽叔对你不错。”

“是的,我错怪他,同他斗了这些日子,想尽法子要挟他。”她略有惭愧。

“算了,”两个都是善用手段的人,“此刻你们各得其所。”

“你呢?”

“累。”

“什么?”

“早上不想爬起来,回到写字楼,脑海一片空白,我一天不知要喝多少提神饮品,还是不管用,完全没有别的,只想回家蒙头大睡。”

锁锁骇笑,“好没出息!”

“不行呵,我的生理钟数与朝九晚五完全不对,我每日要待太阳落山才有灵感做事,大白天日头一照,思路融化,你看我,鼻眼都肿,一堆烂泥般,这里又不请夜班司阍,我派不上用场。”

锁锁听着,既好气又好笑了,“你这个扶不起的阿斗。”

“我还是恢复原状算数。”

“这是什么话,洪昌泽要笑你的。”

“笑也只好给他笑,我快累死了,钟又走得慢,半晌才三十分钟,熬一日比十年还长,你看外边鸟语花香,碧海青天,我却如坐牢般浪费青春,人家为米粮没法子,我何必再跟泽叔赌意气。”

“当初也是你要进来的。”

我斩钉截铁的说:“我错了。”

锁锁斜眼看着我。

“我向泽叔道歉退出。”

“以后再也进不来,石门永闭。”

“嘿,可是我大弟做得不知多起劲,有他在,我们也不吃亏了。”

“恭敏,我怎么形容你好呢。”

“别理我,你未婚夫在什么地方教书,麦迪臣?改天我来看你,辞工后第一件事便是周游列国,你知道我多久没出去走动?八个月,人都生锈了……”

锁锁默默看着我,嘴角孕一个笑意,“你上班多久?”

“二十一天,小弟浪费二十一个夏日。”

“这就是你整个事业?”

“是的。”

“以后怎么办?”

“别管我。”

“恭敏,咬一咬牙关,上了手会好的。”

我摇头,诚然,什么都会习惯,狮子老虎在马戏班里跳火圈打筋斗做得不知多纯熟,但它们快乐吗?

“洪昌泽会笑你的。”

“他不会,他绝不打落水狗。”

“你何必做落水狗?”

“但乐得自在。”

锁锁不出声。

我低声说:“对不起,枉费你一片心机。”

她仍不说话,显然是对我失望。

“人各有志。”

她细声说:“我挣扎到如今,什么都肯做肯受,然而因先天所限,不成大器,你有那么好的资质,那么好的条件,只要落一点点力,便可做番大事,洪昌泽也知道,所以努力排挤你,不让你有任何机会接触到公司的事,难得他这次软化,让步,你却自动弃权,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,你却不稀罕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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