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戏 第22页

作者:亦舒

景伯不由得生起气来,“你同我吵又不同,我不是那种男人,我是你丈夫。”

我笑了。

有许多朋友,离了婚后根本不明白当初是怎么同那个男人结的婚,想起来毛骨耸然。

但景伯是个出色的男人,我再恼恨他也不能不承认他不会使我羞愧。

“银行有十万美金存款,你都拿去吧,防防身是不错的,真的花起来可不经用。”

我微笑,“可以买只钻表,或是两件狄奥皮大衣,或是一部跑车。”

他也微笑,“不是想存钱,而是什么都买不起,只好不花,反而存起来。”

我也笑。怎么花呢,东西这么贵,我们又不是爱充阔的人。

“没有你,真寂寞。”

“我也是。”我坦白。

“想去看电影都没人陪。”

“你那女朋友呢?”

“根本不是女朋友。”

“否认又是何苦来?”

“真的,不是女朋友。”

“明明一起出入不止三五个月了。”

“那时……”他住了咀,不解释了,一解释当然是别人的错,“不是就不是。”

我又笑,有点心酸。

他想起来,“什么都办好了,我已约了周律师。”

我点点头。

景伯忽然感动起来,“必人,你是最正直的一个女人。”

“不敢当,因此没女人味道。”

“必人,或许我们可以出来看看电影。”

“有空的话。”

“我们会成为好朋友吗?”景伯盼望的说。

我摇摇头。何必文过饰非,故作大方,我没有这个本事。

这样清醒的离婚。

姐姐说:“将来你就知道!他不是没有悔意的,原谅他不就算了?俗云柴米夫妻!大家都是凡人,眼睛里揉不下一粒砂,你真当自已是神仙中人?”

我说:“我有一个女朋友,她说只要丈夫高声些同她说话,她就离婚。”

“你相信她?”

“相信,她早已离婚了。”

“活该,谁配得起神仙妃子。”姐姐说:“她现在好了,可以独个儿斯斯文文的过一辈子。”

我沉默一回儿,“听说在追求一个比她小的男人,追得很苦,被那男人另一个女友笑话。”

“活该,人各有志。”

我不出声。

“你明知道后果,怎么不原谅景伯呢?”

“原谅一次又一次,很累的。”

“人与人之间应该有这个量度,”姐姐说:“他是你的丈夫,你不为他累一点,又为谁去?”

我不出声。

“你想想去。做母亲的若怕累,迟早与儿女月兑离关系。”

我想了很久。

有一日景伯在下班时上来看我。

在我们以前的沙发上坐长久,什么也不说,忽然哭起来。

我别转面孔。泪流满面。

我知道景伯是深深的后悔了。

但这一切都帮不上什么忙。

我现在有两个选择:一、让这段婚姻维系下去,世上哪一段感情哪一宗事不是千疮百孔的,眼开眼闭,图个太平。二、离婚,然后用我的下半生来怀念这段婚姻。

都不是好的选择。

其实我们做人,几时有过好的选择。

我耿耿于怀景伯对我不忠,女人现在有资格要求男人对我们忠心。大跃进。

可是几时开始,男人才会觉得有必要对女人忠心呢。

哭完之后,景伯同我说:“天气热,你要当心身体。”

“知道。”

“别又冰淇淋当饭吃。”

我笑起来,顺势擦干眼泪。

“又给我说中是不是?”他问:“一到夏季,就不高兴吃饭!把冬季好不容易长的肉付之流水,

一天到晚,糖果饼干冰淇淋。”

我不出声。

以前一到夏天,他便押我吃饭,现在搬出去,当然不可以再做这种事。

“必人──”他恋恋不舍。

“我知道你要说什么。”我静静答。

“让我搬回来吧。”

我低下头叹口气。

“如果你觉得面子上过不去,我们搬一个家。”

我微笑,“孩子气,自欺欺人。”

“不,真的,搬一个家,气氛完全改变,我们名正言顺的从头开始。”

“这一段日子,你以为我要惩罚你?”

“不是吗?”他充满了疑惑。

连他都不明白,我又欢一口气。

“不是吗,以前你生气,也叫我离家住一两日,一会儿下了气,又叫我回来,不是吗?”

真是天真。

忘记谁说的,男人永远带着孩子气,到三四十岁,也还一样。景伯在这种要紧关头,忽然之间充满孩子气的幻想。

我很不忍,他们闯了祸,又希望事情没有发生过。

我可不可以把事情当作没发生过?

照说不是太难的事,成年人都有这个本领。

在公司里,明知谁对牢老板说我的坏话,或在背后放冷箭射我,我都可以装作不知,第二天见到那个人,照样的和颜悦色,若无其事。

为什么在家里不能?

在外头,谁把我骂得臭死都不要紧,看见他仍然打招呼,讲哈罗,我做这些,都不费吹灰之力,但为什么对景伯就不能够?

现代人的悲哀,在任何场合,为了生活,为了表示量度气派,都不能把脸皮撕破,况且与不相干的小人物又何必有什么计较?

但是在家中,对牢伴侣也这么虚伪!我会疯掉。

我不能学一些职业妻子,对牢丈夫犹如对牢老板,虚与蛇委,唯唯诺诺,但求饭碗不破。

我实在做不到。

啊,景伯,你必需要原谅我。

“我一定不会再惹你生气了。”他说下去。

我倒并不是生气,我只是悲哀。

如果连他都不能信任,我只好相信自己。连丈夫都不能崇敬,只好崇拜自己,多么悲哀。

诚然,我们女人是抬头了,随之而来的是无穷无尽的寂寞。

我要维持最低限度的尊严,故此不能答应他的要求。

“让我想一想。”其实是很敷衍的。

与他都要用这种手法,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沦落至底。

“必人,这次你真的动了真气。”

我不说什么。

他走了,临走放下戏票,叫我去看电影。

我没有去。

姐姐说景伯在她家里哭得昏死过去,后来无法定动,睡在他们家。

真夸张。我皱皱眉,如果他稍有知名度,怕不就此招待记者呢。

为什么要闹出去给第三者知道?纵使是姐姐,也不能如此放肆。

我微笑,“有没有说我坏话?”

“当然没有,他知道你成日忙,也是为着家庭。”

“是,我预备储蓄一默钱,过一两年退休生孩子。”

“是呀,而他趁你忙就去找旁女约会,他自然是不对的。”

“算了。”

“他要是身边有个钱,你不但不必如此辛苦,夫妻的感情也不会生疏。”

“别怪他。不然他会说,住徙置区也可以生七八个孩子,何需劳碌。”

“那不公平,有什么理由叫你沦落到徙置区去?”

“就是呀,一讲道理就会吵架,”我微笑,“最讨厌两夫妻分手在外人前互诉不是,羞不羞,丑不丑。我有一个女朋友,前夫与她分手后即时再婚,第二个老婆生的孩子也超过十岁,忽然失意,又在人前诉说第一任妻子的不是,你说这么长情的男人谁有福消受?”

“大概他前妻最近景况不坏,他就心生妒忌了。”姐姐也微笑,“是有这种男人的!她没有让他糟塌一辈子,他十五年后仍不甘心,而又有一帮闲人,因没有机会看到她被他折磨一辈子,失去一伤好戏,故此在旁呐喊,帮助弱者,而那种男人,做成弱者,沾沾自喜,忙着掀十五年前的底子。什么样的人都有的。”

所以无论生在二十世纪抑或二十五世纪,女人选择对象,也还得当心。

有什么能力都没有用,没有能力堵住这些人的咀。

姐姐说:“仿佛是给景伯一个机会,但何尝不是给你自己一个机会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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