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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间

今夜不 第25页

作者:亦舒

他很坦白的说:“她说话没有一句是真的,可是都非常的好听,她依然很浪漫,但决不流眼泪,她很美丽,但是不再年轻,主要的是,她的心不再年轻。”

“她的样子……她可瘦?”我问。

“很瘦,很小的腰身。”他说。

“我希望我可以见到她。”我说。

他微笑。

这时候泳池旁已经没有人了,大家都在客厅里跳舞。音乐微微的传出来,忽然之间,我听见蟋蟀叫,秋天来了,大概从明天起,蝉声就要不见了。

我说:“听,听这种尖叫,只有热带的地方才有。”

他听着,然后说:“是的,我也多年没听到了。”

我问:“从这里你要去哪里?”

他说:“不知道,真是还不知道。”

我说:“如果你来英国,你要来找我,我一会儿把地址全抄给你。”

“我即使写信给你,你也不会看呢,”他说。

我气红了脸,“怎么不看!一定看,最怕你不写,如果你肯写的话,我马上回,比你多写三倍。”

“像你这样的女孩子,一到外国,什么都忘得快,要吸收新的东西还来不及,真会读一个老头子的信?”

“你不是老头子。”我没好气的说:“我不知道跟你说过多少次了,而且我会读你的信,回你的信,只是怕你不会记得我──你会记得我吗?”

“当然会。”他说:“我的记性很好。”

“那就行了,我们一言为定。”

他忽然伸手模了模我的头,这个人,他真的把我当作小孩子,受不了,假如我知道他会来,我或许会晚一点才去香港,书是天天可以读的,但不一定天天会碰见这么有趣的人。那个时候我已经有个感觉,知道像他这样的人不多,所以特别留恋他。

“明天我就要走了。”我说。

“我知道,你父亲托我送送你。”他说。

“你呢?”我问他:“你去不去见他?”

“你父亲过一、二日便来找我。”他说。

我不满的说:“你将来有家庭,可别像他这么忙。”

“是,我听教训。”他又微笑。

我笑,“你别这样好不好?”我把脚伸到泳池水中,打水花,鞋子月兑在一边。

他说:“我上去换泳衣,你等我等。”

“喂,我也换,我陪你游。”

“不好吧?”他迟疑了一下,“你看着就行。”

我好气而又好笑,没想到他那样的人会是个大古板,我说:“不用怕,你那么老,人家不会误会的。”

他笑,“你太聪明了。”

我上楼把姐姐的两件头泳衣偷了出来穿,我比姐姐胖,所以绷得很紧,不过天黑黑的看不见。我回到泳池,把灯开了,一下跳进水,浮在池上看满天的星,一会儿月亮出来了,像水晶球一样,高高悬在天空,今天是中秋节呢。我是一个没有心事的人.只觉得心旷神怡。

宋站在泳池边,慢慢走到水里,他游─两个圈子,几乎一点声音也没有,水花都没有溅起来。他没有说话,浮在我身边,也看着天空。去年我才学会游泳,差点没俺死,没想到今年会有这么异样的享受,实在太高兴了。

这时候是深夜,水很凉,有种说不出的写意,当时虽然年轻,也知道这样的日子不可多得。人长大了,再活泼潇洒,也难免有很多心事,宋就是个例子。

我们两个人在泳池里泡了很久,后来我把灯也关了,只有月亮的颜色,游到肚子饿才起来,我们两个人都没有吃晚饭。我穿着毛巾衣到厨房去找吃的,舞会不知道是几时散了,客厅里散着杯子、纸巾,佣人要到明天才会收拾,我翻出罐头,与宋两个人合作火腿蛋炒饭,他很会弄,而且快,我也帮了不少的忙,一下子,就香喷喷的放在眼前,我们大吃一顿,坐在地上听音乐。

他笑说:“没想到我找着一个忘年之交。”

我懂得他意思。他四十岁、我十七岁,其实也差不到很远,时间对男人来说很宽裕,很多四五十岁的男人,还娶廿岁出头的老婆,我没说出来。上半夜说了太多话,现在沉默一下。

舞会过后的客厅很有意思,不知道谁把一只口琴放在沙发上上,我拿起来吹一首民歌──

蜜蜂本为采花死。

梁山伯为祝英台,粱山伯为祝英台。

学口琴也是学校教的,学校规定每个人要会一种乐器,我懒得紧,就挑一样最简单的,后来发觉也不容易,但已经上了当,十分无可奈何的学下去。

宋反而说:“你真是个聪明伶俐的小女孩子。”

我很疲倦,不过还是感动的说:“明天你一定要送我去机场。”

回到房间我就睡着了。第二天很晚才被姊姊叫醒,宋正在等我呢!我洗脸刷牙,随身边没有行李,胡乱套上衬衫牛仔裤,袜子也找不着,光脚穿双橡皮鞋,宋又蹲下来为我缚鞋带,我扶着他的肩膀,把我的地址偷偷塞给他。

姊姊很生气,她数落着我:“你几时长大呢?连褡飞机都要人叫醒!偷穿我的衣服,剥肓下来就一扔,你这种人到外国去?没三个月就叫救命逃回来。”

我嬉皮笑脸,看见宋也在笑。他在白天还要更漂亮,脸上有青色的胡髭渣。

我轻轻问他,“那么多胡髭长在脸上,痒不痒?”

他但笑不语。

他送我到机场。我沉默下来。

我说:“将来我们还要见面的,不要忘记我,跟我写信。”

他模模我的头发。

我抱住他很久。

他是一个大好人,一定有很多很多的女子爱他。

我回到香港家里,见到妈妈,妈妈怪叫起来,说我太胖太胖,连忙不让我吃太多,又叫我去剪头发,又带我去买一大堆夏天衣服,才把我送到英国去。

我的行李超重超得很厉害,有几只箱子根本没有打开过,学生生活很朴素,穿不了那许多衣服,而且一到英国人家胖,我反而瘦了下来,直到圣诞下雪的时候,才有空到处看名胜。

我一直在等宋的来信。

他并没有写信给我。

我写了信回家给妈妈,问她要宋的地址。

但是妈妈说爸爸的朋友太多,根本不晓得我指的是谁。我很失望。

十八岁的时候,亲戚朋友们,开始为我介绍男朋友,但是这些男生都普通得很,我还是努力的在找像宋那样类型的男人,成熟、可靠、温柔。我常常记得他为我穿鞋,常常记得他的笑,但是他失踪了。

在英国第三年,父亲的生意失败,欠下一大笔债,把一切部卖掉,只剩一点点钱过日子,姊姊连忙嫁人,生活并不好,我几乎不相信这一切是事实,台北那个游泳池──我竟不能再回去了。留学生活马上成了问题,父母叫我放弃学业,立刻回家,亲戚们看不过眼,才叫我在英国读下去,完成最后一年。那一年我的功课一落千丈,而且在什么时候都想念宋。我有种感觉,觉得如果他在我们身边,他会替我们出主意的,我与他相处只四十小时,但是我记得他很清楚,每年夏季将结束的时候,他的微笑总会涌上我的心头。

毕业之后我找到一份工作,薪水极低,还得储蓄起来还给亲戚。那年我用掉近一万港币,可真要还到头发也白了。我们一家欢乐很少,我与姐姐不再吵嘴,要把家恢复以前的样子是太难了。那么多的钱,究竟是怎么花掉的?难怪爸爸要悔恨。

我还是没有见到宋。

我也问过姐姐:“你记不记得那一年在阳明山?我们家来了个客人,姓宋,你记得吗?”

姊姊黯然的说:“还提以前的事干什么?”她存心要把以前的事忘记,叫我怎么提醒她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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