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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间

今夜不 第8页

作者:亦舒

她是这么富有幽默感。

在街上想起,不禁微笑起来。

有趣的女郎。从没认识比她更懂得说笑的女孩子。

回到家,钟点女工正在清理我的“住宅”。我靠在沙发中,点起一支香烟,慢慢的吸。

星期天的下午,用来思念一个女人。没有更好的用途了。

我们在一个派对里认识,她有几分酒意,很微笑地很温和地坐在沙发的一角,我们开始攀谈,提到张爱玲的小说。她说她更喜欢鲁迅的小说。她喜欢短篇小说。人生也短。

然后我们溜到外面去散步,去小鲍园中,我们在石凳上坐了很久,情侣们拥抱着,我们却坐得规规矩矩,一路看星空,然后散步。

她诧异地问:“看这些男男女女,何必在公众场所亲热?”

我说:“很多人家里太挤迫,你知道,不能做这样的事。”

她朝(目夹)(目夹)眼睛。“我一个人住。”她说。

像她这样的女子,在香港不多呢。即使在外国,也不容易找到。女人太小器、太多疑、太猜忌、太缺乏安全感、太紧张、太自私、太依赖、太脆弱、太结党。女人最大的错误是不肯把性视为单纯的享乐──她跟你睡是因为她爱你,因为男人永远欠女人一大笔债。

但是她说:“我们两个都很享受。”

我把搁着的脚换一个姿势。

妈妈会怎么想,尖叫起来吧,淌眼泪吧,呵,儿子竟留恋于人尽可夫的女人。然而与女人上床并不是做她的丈夫,上床只不过是双方愉快,做别人丈夫要付出感情与责任。中国人从来没有把这种关系搞清楚过。

我奇怪她是否有父母,他们又住在哪里,他们又想些什么?

我们如果演变成朋友……呵,多么大胆的设想。

我在沙发上睡着了,女工的吸尘机“胡胡”作晌,变成我梦中的配乐。

我一个人醒来,喝啤酒,看“神奇女侠新传”。我紧张,手心冒汗,每次看这种片集都是投入的,我有点傻,我喜欢神奇女侠,因为她美丽。

我喝了半打啤酒,明天早上一定有宿酒味。

大不了星期一到医院,整天用口罩,牙医总是要用口罩的。

我躺在床上,伸手出去,碰不到她柔软的手臂。这手臂不是任何一个女人的手臂。

我想念她。

我有过女人,很多女人,没有一个值得我思念又想念。

我知道一起床就该走。不该留在白色的小客厅里吃早餐。不该与她交谈。心灵上的交流稍迟定会成为烙痕,的享乐则容易遗忘。

我到医院,一早补好七只牙齿,拔掉十只。

中午吃膳堂淡出鸟来的饭菜。午饭后我抽空跑到皇后花店。

“有玫瑰?”

“三块钱一朵。”

“两打。”

我把地址与钞票同时交出去。

“马上送去。”

下午拔掉六只牙,补三只,照四张X光片。

中国人不喜欢看牙医。六个月检查一次?开玩笑。洞烂得比牙齿大也不来,除非痛得滚在地上。

有一次我几乎爱上一个按时来看牙医的女孩子。但是她太年轻──虽然她的牙齿十全十美,她只有十二岁。

下班。

花该送到了吧。或者她不在家,花便搁在门口,等她回去已经枯谢,或者被邻居拣到,插在奇奇怪怪的花瓶里。

我从来不送花,事情总得有个第一次──她收到花没有?

一个冲动而没有经验的小子,她会想。或者每个周日她都与陌生男子早餐,在周一收一束花。

我为什么在想像如此多事情?为什么我不能让她的影子由时间磨灭,对于一个这样萍水相逢的女子,只需要两天,或是三天。

所以我在干什么?

在马路上闲荡,有人在我肩上用力一拍。

“嗨,医生,这么悠闲?”

我抬头,在中环一天之内你会碰到三十个熟人,这是我的一个中学同学,后来念了香港大学的文科。

“嗨,老友。”我说。

“无聊?在香港一个年轻的医师不应无聊。”他笑。

“牙医也能算医生?”我反问。

“申请入英籍还得需要你帮忙呢。”他说。

“要去喝一杯啤酒?”我问。

“好,哪里?”

“我知道一个地方!刘伶巴。”

“这又不是冷门地方。”他笑着搭着我的膊头。“走吧。”

士隐便笑一声走吧(如闻如见),将道人肩上褡裢抢了过来。竟不回家,同了疯道人飘飘而去。

我随着同学快步走到刘伶巴。可惜喝完了酒我们也还是要走的,并不能老呆下去。

同学问:“我去约两个女孩子出来好不好?”

“随便。”我耸耸肩。

“如果看得顺眼,可以接下去吃饭看电影。”

而我喜欢刘伶巴,因为大酒店里的巴多数叫“金莲花”、“金龙”,再雅不过是“摩罗街”,而此地叫“刘伶”。当然你知道谁是刘伶。

同学约的两个女孩了来到,中环的典型写字间女郎,化妆,尼龙纤维料子的衫裙,丝袜加露趾鞋,一只印有字母的皮包。当然我们约不到一流中环女郎,她们早已成为有钱有势公子哥儿的私人秘书。

我向她们点点头。

那几分含羞答答有很多俗气。

或者我应该向其他的中上级王老五看齐,跑到电视台去找个小明星约会。……

我觉得闷。

小白客厅不住的闪现。

我送的花,她收到没有?

女郎甲说:“……诗韵的衣服并不那么好看……”

女郎乙:“那只不过是因为你买不起──至少你那个时候买不起,所以你喜欢乔哀斯精品店,因为你现在可以到乔哀斯看看。当心你的工作,一丢掉恐怕你又会开始嫌乔哀斯不够型了。”

她们不是像互相追咬的母狗的。

我要回到那间小客厅去。那里有真正的宁静。

同学拍拍我的肩,“说话呀。”

我想了很久,我问:“为什么甲戌本的石头记中白字那么多?”

女郎甲乙齐齐向我瞪眼。

我站起来,“我去付账,”我对同学歉意地说:“我忽然地想起来,有病人在医院里等着我拔牙。”

我逃出刘玲巴。

在街上取了车子,飞驰向我要去的地方。

我一定要见她,与她说话。

在外面旁徨无依的世界里,我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她。

我没有乘电梯,电梯太慢,乘客太多,我一口气奔上楼梯。我有大多的话要跟她说,太多的话。

楼梯是回旋的,我奔得快,也转呀转了。

是的,我知道我不该忽然认真起来。

她不是“纯洁”的好女孩子。

她距离白雪公主很远。

她是很随便的一个人,随便把男人带回家上床。

她的手臂柔软,昨夜我躺在她的身边,那张床只有三尺半,我们挤在一道,她整个人都柔软,而且她很沉默,不多说不必要的话。

我喜欢她,这是为什么?这是为什么要按铃?我喜欢那小小白色的客厅,喜她的早餐,喜欢。

如果她是随便带男人回家的女人,OK,我也好不了多少,我是随便跟女人回家的男人。

我举起了右手,长长的按门铃,喘着气。

我很庆幸自己没有放弃,她一定在里面。

她走来把门打开。

“是我。”我说。

她恬静的看着我,有点诧异,然后问:“你忘了钱包?”

“不。”

“你忘了什么?”

“你的名字。”

她笑。

“我可以再进来吗?”我问。

她仰仰头,长发震荡,一种篮黑的颜色。

“我没有事,我也很寂寞。如果你不介意,我们可以聊聊天。”

“你仔细考虑过?”她问:“很明显地我不是好女人。”

“你收到我的花?”

“收到。”

“那么闭嘴,请我进来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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