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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间

恋后 第4页

作者:亦舒

我不好拒人千里之外,也许是新邻居,而人家昨天所求我之事,不过是问我附近是否有超级市场。

我转头,又感觉到一阵阴风自走廊吹过来,地下的字纸被吹得直打转。

我扯紧外套。

只听得那年轻人报上名来:“我姓虞,叫兆年。”

我看着他,“有什么事吗。”

他真不像是个坏人,但防人之心不可无。

“小姐,有一件事,真想你帮忙。”

我禁不住问:“什么,从昨天到今天,你的问题还没有解决?”

他尴尬而?俞靉低下头。

“是什么事?”我实在忍不住,因为这个时候,我看到有一个管理员正向我们走来,胆子壮起来?

“我的女朋友,住在这里十六楼B座。”

我已经猜到其中诀巧。

“有一件东西,我想请你,代我交还给她。”

“你自己为什么不上去?”

他无奈,“我不方便露面。”

“难道你没有朋友?”

“我不想朋友知道。”

“为什么不麻烦管理员?”

“那些老伯伯,我怕交待不清楚。”

很合理。

“是什么东西?”我仍然谨慎。

“绝非不合法的东西,是一只戒子。”他自口袋把那只指环掏出来。

一只金指环,式样别致,刻着一只狮子头。

我觉得不忍,冲口而出,“你与她绝交?”

“不,”那年轻人露出悲伧的神色,“她要结婚了。”

我很震动,立刻答应担任这任务。“好,十六楼B座,叫什么名字?”我接过戎子。

“她叫李玉茹,我叫虞兆年。”

“你相信我?”轮到我发问。

“我在此守了三个晚上,你是我最相信的人,况且这个指环也不值什么,拜托。”

“不客气。”

“再见。”他说着转身。

“喂。”我叫住他。

他转过身来,灯光下他的面孔很憔悴苍白。

“振作点。”我说。

他忽然露出笑容:“谢谢你,好心的小姐。”

他走了。

我看看手表,八点钟。

回到家,小宝说:“你比往日更迟了。”

我摊开手,看牢那只成子。

“这是什么?”小宝问。

“一个女孩子要结婚了,她从前的男朋友托我把以前她送他的指环还给她。”

“哗,这么错综复杂。”

我也笑,真令人感慨,我自己的故事说出来,也不简单啊。难怪有些人,写爱情小说,一写就二十年,是有这么多故事可讲。

吃完饭我到十六楼B座去。

这一个单位对宇海景,是本大厦中最豪华的一座。

我按铃,一位中年太太来开门。

我说:“我找李玉茹小姐。”

“啊,”她很客气,“请进来。”

她招呼我坐下,倒茶,并且叫:“玉茹,玉茹!”

我打量四周围环境,室内布置得很雅致。

没到一会儿李玉茹小姐趿着双拖鞋出来见客,穿得很活泼自然。

她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。

她见到我一怔,笑说:“我们不认识,是哪一位?”

“的确是,”我也有点后悔把这事揽上身,不过只要交出戒子就完事了。“我姓葛,住楼下,是一位虞先生托我来的。”

“谁?”李玉茹变色,“谁叫你来的?”

难怪那年轻人不敢上来,人冢的确听见他的名字就不开心。

“虞兆年。”我说。

“你──你不是开玩笑吧?”那李太太跳起来尖声问。

我很反感。“他告诉我,李小姐要结婚了,托我把这戒子还给她。”我把指环放在桌子上。

李玉茹飞快把那只戒子取在手上,手簌簌的抖,声音都变了,“妈,真是兆年的戒子,妈,是那一年我们在罗浮辟纪念馆买的,错不了,他戴了好几年。”

李太太更状若昏厥,嘴唇都发白,指看我,“你你你,你是谁,你是人是鬼?”

她们母女俩丢了戒子,搂在一起,乱成一片。

我莫名其妙瞪着她们。我大声说:“我姓葛,是你们邻居─在楼下碰见虞兆年,他叫我到十六楼B来交还这只戒子!”

李玉茹指着我,“你乱说,虞兆年死了有三年了!”

这次轮到我张大嘴,呆住,浑身如浸在冰水中,头皮发麻,一直自头顶凉到足趾。

“不可能!”我叫出来。

李玉茹含看眼泪问我:“你见到他?你真见到他?”这时她又不那么害怕。

害怕的是我。

我见完了。

我心灰意冷,他们说时运低的人才见鬼,我一连两个晚上都看见他,怎么办?怎么办?可是要我去了?小宝没有我可苦命了。

我张大嘴巴发呆,李太太在一边摇我的手臂。

我坐下,但是膝头撞膝头,无法镇静下来。

我喝一口热茶,杯沿撞到牙齿叮叮响。

李玉茹捧出一本照相部,她翻开给我看,“你可认得他?”

在一张有十多人的群体照中,我伸手一指,把他指出来。

李玉茹泪流满面。

她母亲求我:“葛小姐,你真的不是开玩笑?”

我摇摇头。

“妈,他英灵不散,他怪我要结婚。”

“不,”我忽然冲口而出,“他没有怪你的样子。”

李小姐抬起头。

我擅作主张的说:“他祝福你。他并且说,他不会来见你,所以他托我上来,我是完全的一个陌生人,你放心,没有人会知道这件事。”

李玉茹说:“我要见他,我要见他!”

我很感动,她是真爱他的,不管他是人是鬼,她仍然爱他。爱没有惧怕,是圣经上的话。

“要是我再看见他,我同他说。”多么滑稽,我竟变了灵媒。“这是我的卡片,我在正当的大机关做事,我不是坏人。”我站起来。

那李小姐犹自饮泣,李太太像送瘟神似把我送走。

不管她们信不信,我却对得住一艮心。

我的确见过处兆年。

那日回到家,我与小宝特地说上许多话。也许明天虞先生一召我,我就得陪他同赴黄泉。

死亡,谁不怕呢。

我同小宝说:“有什么事,你还是去靠你爹的好。他女朋友虽多,但她们要花他的钱,不得不听他的,不会对你怎么样,这些年来,他一直疼你,是我不好,离问你们,轻易不让他见你,是我把你教得同我一样,茅厕砖头似,又臭又硬。”

“妈,你怎么了?”小宝大为诧异。

“小宝。”我眼睛红了。

“妈,你喝了酒?无端端说这些话作甚么?你才三十多岁,人家还在穿粉红色迷你裙颠倒众生,你怎么七老八十似的,连遗言都交待了。”

我不想多说。真是不幸中之大幸,小宝也有十五岁,若果她只有五岁,那可怎么办?乐观的我,永远有法子在乌云密布的天空中看到未来的蔚蓝,但这次眼睁睁见鬼,再乐天也吓坏。

第二天起来,我伸手模模面孔,去照镜子──嗯?还在,还活着。

小宝比我早出门,她顺带做早餮。

跋到公司,我已忘了那只鬼,功夫多得令人透不出气来,人各有命运,在同一部门,领取同等级薪水的一位太太却刚刚放完一星期的假回来,正打毛衣呢,还要问我花样合不合时,我差些没把她连毛衣一同塞到厕所里冲下。

老了。我同自己说,精神大不如前,一忙便开始发牢骚,从前我才不会这样。

下班我到金铺去买一只十字架挂在胸前才回去。

没有用,虞兆年在等我。

我希望他是个恶作剧少年假扮虞某来吓唬我,闹市中那有这么猛的鬼。

一阵烈风自我脚底推上来。

我骂他:“非得如此装神弄鬼不可。”

他把双手插口袋中,“对不起,葛小姐,空气震荡便成为强风,我的行动比你更激动空气。”

他不怕十字架。

我呆视他。

“谢谢你。”他说。

“你──是鬼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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